萧金业虽说不会在案情毫无进展的时候,就把关键信息告诉他,但应该也不会让自己就这样前往江南。
上轿子的时候,他还在想萧金业的事情,快到锦衣卫指挥使司的时候,他自然无可避免地想到了顾莲沼。
不过,他并不觉得自己会见到顾莲沼。以顾莲沼的性子,受了那么大的气,大概率会对自己避而不见。
在很多人心里,顾莲沼都是个为了权势不择手段的人。
可仔细想想,他真的做过什么不堪的事吗?好像并没有。他得到的一切,都是他该得的。
顾明远说他不择手段,可顾莲沼不过是从他那儿拿回了应得的东西。旁人说顾莲沼坐稳北镇抚使的位置,是因为巴结上了刘迅,但以顾莲沼的能力,即便他没有遇见刘迅,迟早也能闯出自己的一片天。
但对旁人来说,比起相信一个人升得高、爬得快是因为有本事,他们更容易接受他一定使了什么不入流的手段。
从顾明远的话里,从洪福的态度中,他都能感受到,他们都不大瞧得起顾莲沼。
顾莲沼或许不在意别人的看法,但柳元洵能察觉出来,他自己好像也不大看得起自己。
一个经历了太多苦难的人,难免会活得辛苦些,活得越辛苦,就会在无形中觉得自己低人一等,觉得自己不配拥有幸福,觉得自己生下来就比别人狠毒。其实不是,大部分人被逼到绝路上的时候,是没有选择的权力的。
他能感受到顾莲沼对权力超乎寻常的执迷,但权力并不能代表什么,享受权力的人,真正享受的,其实是通过权力得到的东西。
有的人享受掌控他人的快感,而有的人向往权力,只是为了摆脱被他人掌控的命运。
大婚之夜,顾莲沼也曾拼命反抗,那时的他以为,顾莲沼是为了自己的清白而抗争。但随着了解加深,他发现顾莲沼并不会为了清白而拼命,所以,那一夜,他抗争的、激发他仇恨的,是受人摆布、被人当作玩物的命运。
他在意自己的尊严胜过在意清白,因为那是他仅有的东西了。所以,在经过前几天的误会以后,顾莲沼大概率不会再见他了。
而当他到达锦衣卫指挥使司的时候,事实也如他所料,顾莲沼并没有出现,带他前往诏狱的,是一张陌生面孔。
锦衣卫抬手示意,道:“王爷,这边请。”
柳元洵客气地点了点头,道:“麻烦你了。”
锦衣卫道了几声“不敢”,便陪着他缓步走进了诏狱。
比起第一次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闻到血腥味,这次,柳元洵提前做了准备。他刻意拿了一方帕子,压在了口鼻处,气味一被遮掩,整个人都好受了许多。
而且,相比第一次的昏暗,这次有人提前做了准备,两侧的空置许久的烛台上都多了一只新烛,盈盈火光照亮了那条血迹斑斑的小路,柳元洵尽量目不斜视,专注于脚下的路。
等到了刑讯室,便看见了早已等候在那里的萧金业。
柳元洵或许看不出来,但萧金业知道,刑讯室已经被打扫过一遍,大部分刑具都撤走了,就连他身下,也多了一把椅子。
柳元洵轻轻落座,道:“萧大人。”
萧金业笑了笑,“王爷,好久不见了。”
随后,柳元洵看向身后的锦衣卫,道:“你先出去吧。”
他身后的锦衣卫似是提前领过吩咐,哪怕让柳元洵和犯人单独呆在一个房间非常危险,可他还是听了指示,快步离开了。
萧金业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体会过坐椅子是什么感觉了,他将左手搭在扶手上,一边用干瘪的指腹摸着扶手上的花纹,一边说道:“听说,王爷大年初二就要去江南了?”
柳元洵轻轻颔首,“萧大人可有什么建议?”
萧金业道:“建议谈不上,只是请您务必小心。”
柳元洵点了点头,静等着他的后文。
“说实话,我没想到您竟然真的愿意去江南。”
柳元洵望着他,“这就是你的目的?还是说,这就是你期望看到的我的选择?”
“算是吧,”萧金业低声道:“其实,最关键的东西,都已经在您的手上了。只要您做了选择,就能顺着指引一路走下去,而我存在的意义,并不只是为了等待您的出现,还是为了牵制。”
柳元洵问:“牵制谁?”
萧金业淡笑着摇头,“我不能说。”
柳元洵也没追问,而是换了个话题,“拿什么牵制?名册?”
萧金业脸上并无惊讶之色,像是已经知道柳元洵拿到账册的事情了,他坦然道:“名册确实在我手里,它就在我家大宅里,只有我知道它藏在什么地方。”
柳元洵安静地听着,没再搭话。
“等您去了江南,会有人找您的。”萧金业像是对身下的椅子着了迷,一寸寸地摸,摸得很细致,“江南是这事的根源,您去了江南,自然会有人带着您一点一点深挖。只要您不退缩,不逃避,这事很快就会有结果。”
他将话说得前所未有的明白,柳元洵心里有了底,又点了下头,道:“我知道了。”
萧金业缓缓抬头,说道:“王爷,罪臣想最后恳请您一件事。”
柳元洵平视着他的眼眸,道:“你说。”
萧金业声音很轻,“您此去江南,回来的时候,能否去城门口的柳树替罪臣折一枝柳叶?”
柳元洵一开始还以为他在暗示些什么,可随后一想,若真是暗示,应当不会要求他在回城的时候再折柳。回程时,或许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再折柳,恐怕也与正事无关了。
柳元洵有些疑惑,但还是答应了下来,说道:“不过,江南距离京城有好一段距离,若想让柳叶保鲜,一路上难免要耗费不少不必要的精力。萧大人若不介意,我可否折下后直接带回?”
“当然,”萧金业目光十分温和,“罪臣只想要城门外的柳,是枯是鲜,对罪臣而言,并无差别。”
柳元洵也没多问,见萧金业没了下文,他主动问道:“萧大人可认识刘三?”
萧金业没再掩藏,他点了点头,问出了一个奇怪的问题:“不过,您口中的‘刘三’是哪个‘刘三’?”
柳元洵蹙了下眉,“您的意思是,有很多个刘三?”
“嗯。”萧金业点了点头,道:“确实有很多个刘三,我认识很多刘三,您也认识很多刘三。但我不知道您口中的刘三究竟是哪个刘三,我也不知道我认识的刘三究竟是不是您认识的刘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