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巍不信。
柳元洵又不是大理寺卿,犯不着为了点疑云便将自己搅入麻烦,可他又找不出不信的理由。这人坐在这里,顶着副雪肌病容,仿佛下一秒就要化仙升天了,沈巍实在找不出他这般行事能有什么私心。
可案子既已交到大理寺,不管柳元洵有无私心,沈巍都不能坐视不管,便道:“既如此,那咱们就先聊聊冯虎的案子。”
沈巍道:“刺杀皇亲是重罪,但具体该如何判罚,还得王爷您来定夺。”
为稳固统治、维护皇室威严,涉及皇族的刺杀案,刑罚向来严苛,刺杀王爷便视同刺杀皇帝,按律是要诛九族的。可冯虎也算是王府的家奴,该怎么判,还得柳元洵说了算。
且这事,判得重了,柳元洵无功无过;判得轻了,不仅开创了轻判刺杀皇室案的先例,还等于公然挑衅皇室权威。最稳妥的办法,便是按惯例诛族。
这事,从冯虎毙命的那一刻,柳元洵就考虑过了。
他的乳娘江玉娘被诛三族的时候,他年仅十岁,无力改变什么;如今他已经二十四了,他虽不想因自己一时心软挑衅祖宗立下的规矩,可已经死了这么多人,他实在不忍心看着更多人丧命。
“按律,确实该诛族。但冯虎的情况有些特殊。”柳元洵道:“我府里的人都知道,他脑子不太灵光,虽是成年人,思维方式却如同孩童。即便犯了法,也该追究其父母的责任。夷族就算了,改判其父母流放吧。”
流放一事大有文章可做,流放到哪里,流放多远,都有可供操作的空间。
沈巍懂了他的意思,道:“既然是智力有问题,王爷这般处置倒也合情合理。那此事便这么定了。”
沈巍话锋一转,又道:“王爷既然见过萧金业,还破解了‘滴骨验亲’这一铁证,那萧金业的案子,是否要翻供重审?”
“暂且搁置吧。”柳元洵沉思片刻,“虽说铁证已破,却没有其他关键性的证据。此时重审,不过是让萧金业再受一轮审问。再者,他待在诏狱,好歹有人看管,出了诏狱,生死可就难说了。”
沈巍眯起双眼,试探道:“王爷莫不是已经有了怀疑的人?”
柳元洵坦诚道:“只是怀疑,并无确凿证据。贸然说出人名,反倒平白污了他人清誉。沈大人不妨再耐心等等。”
道理确实是这个道理,沈巍便未追问。这两件案子,在沈巍看来都不算棘手,他真正在意的,是柳元洵不愿谈起的凝碧。
他提起茶壶,亲自给柳元洵添了茶。瞧着柳元洵捧起茶杯,这才开口道:“王爷,我不问凝碧的事,只问您一句。倘若凝碧背后的案子藏有冤情,这冤,您是鸣还是不鸣?”
听见这话,顾莲沼心头一紧,虽忍住了没有抬头,可他和沈巍一样,都在等柳元洵的答案。
柳元洵轻抿一口茶,待咽下后,缓声说了四个字:“有冤则鸣。”
沈巍浑身一震。
他太清楚这四个字的分量了,清楚到即便自己向来清名远扬,也无法问心无愧地说出这四个字。他忍不住追问了一句:“王爷可清楚这么做的后果?”
柳元洵放下茶杯,朝沈巍笑了笑,道:“不清楚。”
沈巍傻了,顾莲沼也是一怔,二人皆抬头看向柳元洵。
不知道后果就掺和,那不是胡闹吗?
沈巍一向端正严肃,此刻吃了一惊,脸上表情瞬间扭曲。柳元洵有些想笑,可他忍住了,只说道:“沈大人,您才是大理寺卿,其中道理您理应比我更懂。您在大理寺这么多年,查案是为了什么呢?”
沈巍好像懂了些什么,“自是为了……有冤则鸣。”
“是了,”柳元洵淡笑道:“寻常的路,自然要三思而后行,把后果都思量清楚,才能走得稳当。可查案不同,查案就像逆着老路往后退,退着退着,难免会撞到人。要是刚上路,就瞻前顾后,老想着这条路会撞到什么人,这案子,还怎么查得下去?”
这道理沈巍自然明白,在听柳元洵说完的瞬间,他差点冲口而出:“那要是撞到的人是先皇呢?”
话到嘴边,他又猛地回神,彻底懂了柳元洵的意思。瑞王的意思是:即便是先皇,也一样。
且不提这究竟是鲁莽还是不孝,如果只站在公正道义的角度上讲,这样的正义,简直无畏到了伟大的地步。可也正因如此,沈巍更找不到说服自己的理由。
柳元洵见他久久不说话,也明白他在想什么,他道:“我知道,此事牵扯到父皇,所以沈大人才不敢明说。”
沈巍悚然一惊,没想到柳元洵这般直白,竟直接挑明了这敏感的身份。他出身名门,以往断案,若是涉及其他官员,家世便是他公正不阿的底气;可同样,一旦案子涉及皇帝,他首先考虑的,也是会不会连累族人。
沈巍刚想否认,就听柳元洵说道:“沈大人,日升日落是自然规律,真相不是想藏就能藏得住的。何况,此事关乎十万百姓,天下人的事,真相自然也掌握在天下人手中。我若杀不了天下人,迟早会有说真话的人站出来。”
柳元洵缓了口气,接着道:“这案子牵涉十万百姓,史书必然会有记载。我若挖出真相,便能掌控真相,如何定罪、如何处置、如何平息事态,都由我决定。我若置之不理,等后人再挖出真相,到那时,先皇威慑不在,各方出于私心,史书难免会有偏颇,到时候……”
柳元洵话没说完,可沈巍已然彻底领会。他面色凝重,沉默许久才从椅子上站起身,拱手作揖,真心实意道:“瑞王远见卓识,令微臣钦佩。”
柳元洵说了一长串话,气有些虚,稍缓了片刻,才摆了摆手,道:“沈大人谬赞。”
“既然如此,”沈巍直起身子,看向柳元洵,说道,“我还有一事,要与王爷相商。”
柳元洵也坐直了些,郑重道:“沈大人请讲。”
议事厅内除了他二人外,还有站在柳元洵身后的顾莲沼。沈巍拿不准顾莲沼是否可信,眼神刚落在他身上,柳元洵便说了句:“无妨,他是自己人。”
沈巍这才说起正事:“一年前,我曾收到一封信,信里装着一张地图。”
自从收到琴谱和画,柳元洵对“地图”二字就格外敏感,一听这话,眸光瞬间锐利了几分。
不过,沈巍口中的地图,显然和他收到的不是一回事。
“那是一张地道密库的线路图,图的上半部分,画的是冯源远家藏匿财宝的地库;下半部分,则是一条暗道,一条从冯家隔壁通往冯家地库的暗道。”
柳元洵瞬间明白了沈巍的意思,“你是说,不排除有人拿冯家当障眼法,故意在他家宅子底下挖了条通往密室的地道,用来藏匿窃国而来的金银财宝的可能?”
沈巍严肃点头,道:“没错。这张图出现得极为蹊跷,直接插在我平日常翻阅的书籍里。除了一张图,和一张写着‘冯源远地库’的字条外,再没有别的东西。”
能在大理寺守卫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把信封塞进他书页里,此人必定身手不凡。可他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且不说沈巍有没有胆量冒死为冯源远翻案,单就这么个算不上确凿证据的东西,就算当作证物呈上,也毫无用处。
沈巍接着道:“起初,我还在等,等那人再次现身,亮出真正目的。可他却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再没出现过,仿佛他的目的,就只是把这封信留在我案几上。”
如果只是一封意味不明的信,沈巍应当不会刻意同他提起,他一定还掌握了些别的什么。所以柳元洵并未打断,依旧等着他的后文。
“政事堂里头放着许多机要卷宗,防守极其严密,闲杂人等一律不得靠近,所以,我当时便以为来人武功高绝,能够视大理寺的防卫于无物,自由来去。可过了些时日,我又想到了另一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