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双眸中映着一个人影,蹲在他旁边轻声问他这个问题的男人唇角勾着,笑容和往日一般无二,那双温柔的双眸却深不见底,像一条将他圈住慢慢缩紧的毒蛇,身上淡淡的龙涎香让他从头凉到了脚,他哑声道:“萧钰……听不懂。”

元初帝很有耐心,伸手用拇指在萧钰泛红的眼下轻轻一抹,目光也柔和了:

“听不懂也没关系,好好想想。”

这样有深意的触碰让萧钰下意识捏紧了拳,屈辱感从心中涌了上来,他控制不住的浑身发抖,忍着想一拳砸在元初帝脸上的想法,他若是真打了下去,他父亲也不用下葬了,萧钰几乎一字一停:“萧钰愚昧,猜不到皇上的意思。”

见他和自己揣着明白装糊涂,元初帝已经有些不悦了,脸上还有淡淡的笑没消失,外头就忽然有人敲响了门。

说话的是一个年纪有些大的嬷嬷,她隔着门,冷漠的声音有些不清晰:“皇上,太后娘娘醒了,听说世子进了宫,叫他去慈仁宫问话。”

萧钰一下便站了起来,对元初帝恭顺地行了一礼:“……萧钰去看望姑母了。”,转身打开御书房的大门,看见了站在外头的林嬷嬷。

她穿了身深色四蒂纹的褙子,头发梳了个髻,带银簪子,不苟言笑地带着宫人立在御书房门口,见了他目光才放软,也没多说什么,只道:“世子快请吧,别让太后娘娘等久了。”

萧钰一见了她眼睛就热了,点了点头,和她去慈仁宫。

御书房外头有一个面白无须的太监,看他身上穿的官服就知道这太监身份不低,他瞧了一眼和林嬷嬷离开的少年,把自己的拂尘递给一旁的小太监,叫他仔细拿好了,整理一下衣冠,弓着身进了御书房。

他抬眸睃了一眼皇帝的脸色,就把头低下去了,放轻的语气很是阴柔:“皇上,林嬷嬷是带着太后的旨意来的,我们没能拦得住她。”

元初帝如今的脸色和刚才比简直天差地别,阴沉着一张脸许久,才说:“知道了。”

他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水,撂下时用的力道太重,不算太热的茶水洒在了他手上,汪籍哎呦一声,像是多了不得了的事,赶紧递上巾帕供他擦手。

元初帝慢慢地擦拭着手上的水,也逐渐冷静下来了:“从来没吃过苦,觉得屈辱,委屈,骨头也硬,就是不知道这生在富贵堆儿里的纨绔,若是尝过了失去所有权利和仪仗,人人都能踩一脚的滋味,骨头还会不会这么硬。”

汪籍知道他说的是谁,却不敢提起对方的名字,这可是一件要烂在肚子里的事,只装作疑惑道:“奴才多嘴,既是如此,皇上为何只是将武安侯降爵,而不是革爵,那样岂不更为轻松。”

元初帝目光冷漠,似乎闪过一丝厌烦:“太后对朕有恩,武安侯到底还是勋贵外戚,那些官员勋贵不为武安侯求情,是因为五万人的命不能没个说法,可若是真革了他的爵位,朕不就成了那忘恩负义的冷血之徒,武将也会因此心寒。”

汪籍连忙笑眯眯地拍马屁:“瞧奴才这个笨脑子,还是皇上想的周到!”

元初帝哼了一声,汪籍笨不笨他心里有数,问这个蠢问题只不过是见他心情不好故意办蠢罢了。

他扔了擦过手的巾帕,并不担心萧钰一去不复返:“为了他父亲的体面,他总会再求到朕面前来。”

外头又传来了小太监的通报声:“皇上,皇后娘娘给您送补汤来了。”

汪籍一听就暗到不好,这些个小兔崽子,真不会看皇上的脸色!果然,元初帝整张脸都黑了:“不见!”他气得拿起桌上的青花瓷茶杯摔了下去,咬着牙低骂:“薛成荣这个蠢货。”

汪籍叫人来收拾了地上的残渣,不去问皇上为何会忽然发怒,骂了远在西北的薛将军。

萧钰这会儿跟着林嬷嬷来到了慈仁宫,这一路上都提着心,宫女在外面给他们打了帘子,他一进去,就闻到了屋里很浓的药味,心中不由得一紧,越过绣着锦绣山河的屏风,看见了躺在床上,消瘦的仿佛只剩下一把骨头的太后,眼泪一下就落下来了,走近几步,张了张嘴:“姑母。”

太后的精神不大好了,总是浑浑噩噩的,听见声音,缓缓睁开眼,看见萧钰眼睛红红的站在那,抿着唇一声也不吭地掉眼泪,自己的眼泪也落了下去,见到了萧钰,她仿佛多了一口气,伸手指了指一旁软榻上的矮几上面放着的攒盒:

“去,去给钰哥儿抓一把窝丝糖。”

林嬷嬷含着泪:“哎!”

他每次进宫告状,太后都会笑着让林嬷嬷抓上一把糖给他,萧钰的眼泪掉的更凶,上前去跪在床边,握住了她一只枯瘦的手,心中更觉得哀戚,咬紧牙关想要止住不停往下掉的眼泪。

太后知道他心里疼,慢慢地给他擦着脸上的眼泪,自己的眼中也含上了泪花:“你父亲戎马半生,大半辈子都奉献在了西北的风沙里,他是不是那等贪功的小人,我……我一清二楚。”

所有人都说他父亲贪功冒进,害死了五万人,想来太后心里也是不平的。

林嬷嬷早已屏退了所有人,面带哀色地替太后道:“我们萧家在军中两百余年,士兵调动,有的升了官,有的被调入了京营和几个衙门,一个狱卒受过咱们家的恩,趁着送饭问过赵副将几句,赵副将只说,那日我军得到消息,称鞑靼主力攻阳和,偏师攻宣府和大同,军中有二皇子布日固徳坐镇。”

“他和薛将军受侯爷的嘱托,暗地里去了大同和宣府,待清缴完偏军立即绕到前方,将鞑靼大军从三面包抄,一网打尽,可那日大同的敌人远比军报上多,他一时间脱不开身,就听人说阳和关那边的鞑靼大部队已经被打的溃不成军,侯爷追敌出关,没想到中了计,遭敌全歼。”

“赵副将回了阳和关,发现薛将军早到了城内,还是他力挽狂澜才守下了城,此事过后,监军的太监和薛家就一口咬定是侯爷贪功冒进,赵副将只能先去为侯爷收敛……尸体,扶灵回京。”

萧钰的心慢慢凉了,宣府和阳和关的距离比大同离阳和关还要远,为什么薛家会比赵副将提前到达,他下意识便觉得是薛家设计害了他父亲,可刹那间又想到了什么,浑身的血液也冷了。

薛家,那是皇上提携的武将家,监军也是从宫里出去的太监,纵使不是皇上指使,这一盆脏水扣到了他的家头上也和皇上脱不了关系。他看着太后痛苦的神色,就知道太后也明白了。

“是姑母的错,姑母识人不清,错信了一头豺狼!”

太后忽然握紧了萧钰的手,那力道都透着心如死灰,喘了几口气,悲伤的目光在他的脸上停留,喃喃道:“姑母怕是护不住你多久了,若是我也去了,我的钰哥儿该怎么办啊……”

她一时心情激动咳了起来,萧钰慌忙地叫了一声“姑母”,林嬷嬷赶紧为她拍着背顺气,偏了偏头,眼泪也止不住了,用手背抹了一下,任谁都看得出来,太后恐怕没有多少日子了。

萧钰的手红了一片,太后仿佛用上了所有的力气,又带着不舍,咳着说:“你不要……不要为你爹求什么,人死如灯灭,什么都是空的,更不要再进宫,等你……等你出了宫门,我会写下一封懿旨,让你扶灵回乡,回老家去守着祖业。”

“姑母!”萧钰心中不安,他怕自己唯一的长辈也要离开他了,反握着她的手,近乎央求地说着:“你歇一歇,歇一歇再说。”

“钰哥儿!”太后并没有听他的,她已经很苍老了,几个弟弟都走在了她前面,丈夫也先她而去,她伤心了一次又一次,如今只剩下这一个令她放心不下的孩子,眼泪顺着布满皱纹的眼角淌下来,她慢慢地推开了萧钰的手,赶他走:“去吧,出宫去收拾东西,离京城远远的,不要再回来了。”

萧钰还是跪在那,不肯离开:“姑母。”

太后倚在了林嬷嬷的身上,恍惚的眸色重新凝聚,看着他,就笑:“听话。”

她早已经精神不济了,萧钰怕自己在这惹她伤心,不忍地起身,拖着身体离开慈仁宫。

行走在宫道上,两边是朱红的宫墙,太阳落在他身上,在脚边的空地投一抹黑影,他却不觉得温暖,只觉得冰冷无比。

他不知自己怎么回到府中的,刚进门,就被一颗花生仁砸在了衣服上。停下脚步,低头看了看,又抬头,廊下倚着的是换了一身素净衣服的戴轲,刚拿了花生砸他,见他看过来笑了笑,走过去什么也没说,拍了拍他的肩膀。

“……何时来的,”萧钰怔了一瞬,仿佛他们打马游街的日子已经是很久之前了,实际上才过了几日。

戴轲今天什么金玉都没佩戴,穿着很庄重,没有之前的纨绔气:“早来了,山子晋也来了,刚给伯父上了柱香,他家里看的紧,没见到你就偷偷离开了,还让我给你带句话,叫你珍重。”

“你家出事的时候梁准和杨英就嚷嚷着要过来,还买了纸钱贡品,可把他们父亲吓坏了,后来他们被关在家中也跳着脚要出来找你,听说半夜还爬了两回墙,挨了几顿板子,现在连出恭都有人盯着。”戴轲笑着和他说这些事。

听到这,萧钰这么些天一直紧绷着的神经终于放松,露出个淡笑:“那你是怎么来的。”

“我?”戴轲眨了眨眼:“我当然是第一时间就和你撇清了关系,再三保证日后不与你来往,我爹不信,观察了我几日,见我的确是个狼心狗肺的王八蛋,索性也就撒开手不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