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公府。
陆寄风午睡了半个时辰,醒来后叫了小厮一声,等小厮端着水盆进来,在外间的架子上放好,陆寄风坐起身,穿了鞋过去洗脸。
小厮在一旁伺候他,给他递了布巾,低声说了几句话。
陆寄风的动作一停:“什么时候的事。”
“就刚才的事儿,老侯爷身边的副将扶灵回京的,现下棺椁还在侯府放着。”小厮低声。
陆寄风沉默了片刻:“知道了。”纯白的布巾被扔进水盆内,荡开一片涟漪。
一道长长的白布被呼啦一下抖开,小厮登上梯子,将其挂在门口。
武安侯府门前的灯笼被换成了白灯笼,府内一切喜庆的东西都被摘下,连带昔日的热闹也跟着消失了个干净,到处都是白布和白布扎成的花儿,满府的小厮丫鬟都换了素净的衣裳,腰间系着一道白布,面带哀色地做事,这座威严大气的武安侯府仿佛忽然之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这气氛实在压抑的人喘不过气,有个年纪尚小的小厮白着一张脸,攥紧了手中的白布,忍不住问一旁正要往廊下上挂的年长者:
“外面的人都在说侯爷被人弹劾了,有官员参他西北一战贪功冒进,率军追出阳和关,害得五万人葬身在关外,赵副将一扶灵回京,还没见得到世子,就被大理寺请了过去,都说皇上龙颜大怒,因我们府上是太后娘娘的娘家才隐忍不发,王叔,若是真出了这种事,那我们可该怎么办啊!”
那人也只是沉默,长久地叹了一口气。
一家之主不在了,府中就剩下一个还未及冠的少年撑着偌大的武安侯府,下人们心中多有不安,可萧钰已经管不了他们了。
他跪在灵堂前的蒲团上,失神地望着那口从西北运回来的朱漆油杉棺材。他从庄子上回来,就将棺材打开过,他父亲的尸首不全,有一只腿丢在了战场上,虽然换了新衣裳,又用防腐的药材处理过,但脸上依旧长了一些死气沉沉的尸斑,黑中掺白的头发还是有些凌乱的。
他是最古板无趣的人,去城郊大营训兵,头发都要束的整齐,又怎么会任由自己这幅不得体的模样,这么安静地躺在棺材里。
萧钰身上那鲜艳的红已经换成了纯白,头上的金冠也摘下了,看着棺材的眼神有些茫然,不知所措,一旁的老管家听见这个消息事险些晕了过去,强撑着一口气安排好下人们,颤巍巍地跪在了萧钰身旁,苍老的嗓音低声说着:
“……说侯爷贪功冒进,我是不信的,我们萧家什么功没在战场上厮杀下来过,侯爷怎会贪功!可皇上不等赵副将和您见上一面就将人压走,宫中又现在都没个消息,恐怕是不能善了了。”
“世子,”老管家眼下也红了,哽咽道:“无论要定什么罪,也要先让侯爷体体面面地入葬才行。”
萧钰只觉得耳边的声音很模糊,似是从很远飘过来的一般,良久他才转过头,用那种茫然的眼光看着一脸沧桑的老管家,张了张嘴:“我……”他的嗓子不知为何哑了,我了两下,才在老管家哀戚含泪的目光中慢慢地把那句话说出口:“我明白,灵堂布置好了,去写讣闻,给各家送去。”
他心里忽然一空,那些不真实和不可思议的光怪陆离全部消失了,似乎才认清了一个事实。
他父亲回不来了。
西北死了五万人,听说是薛家力挽狂澜才将鞑靼拦在了关外,太后昏厥,皇上震怒,革了赵副将的官儿,将人打了板子,赶去西北的一处关口做守城小卒,京城风雨欲来,世家勋贵都小心翼翼地看皇帝的脸色,小厮去送了讣闻,来的人却寥寥无几,竟远没有当初大公子去世时热闹,冷清的很。
萧钰听到这个消息,就向宫里递了折子,想去看看太后,可两封都石沉大海,他知道后默了默,没再让人继续给宫里递折子了。
外头的风言风语越来越多,他父亲的下属也受到了责罚,有传言说皇上已经定了罪,要将他家革爵,府中还一堆的事等着他,一夕之间所有的担子都压在了他的肩头,萧钰只有在祠堂才能得到片刻喘息。
他静静地跪在蒲团上,看着其中一个被烛火映出暖光的牌位,喃喃道:
“在下面见到父亲了吧,嫂子,大哥……”
将军凯旋归来,家中都会为其准备一杯庆功酒,他小的时候跟在兄长身后,学着他的动作敬父亲和叔伯,叔伯还会笑着摸摸他的头,说他长高了,快有他们的腿高了,有一年,叔伯没能回来,只有受了伤的父亲,沉默地将那三杯庆功酒都喝了下去。
等他长大了一些,兄长也上了战场,他就跟在嫂子身后,为凯旋而归的父兄敬酒。
那一年雪下的很大,鞑靼兵分两路,一路在宣府死死缠住了父亲让他无法支援,兄长身中毒箭不久,从宣府撤离到蔚州是为了养伤的,怀着身孕的嫂子也在蔚州城内照顾他,没想到受到了敌人的攻打。
若是让鞑靼过了蔚州,便只剩紫荆一关可挡。他兄长率蔚州数将领死战不退,被砍掉了胳膊,肚子捅了个对穿,也要怒吼一声,拉上几个鞑靼垫背,一千守卫军斩敌数千余人,令鞑靼心生畏惧,不敢轻易攻城了,然兵力和粮草的补给不足,大雪又阻断了通信,等援军赶到,城里以无活人。
他兄长背中数箭,手持一把血迹斑斑的长枪,倚着一扇门,被冻在了哪里,他嫂子也不知何时病死在了屋内的床上,一尸两命。
递上庆功酒的人只剩下他一个了,喝这杯酒的,也只有他爹了。如今……他爹也没能活着回来,喝上一口他准备的庆功酒。
外头忽然刮起了北风,不知在哪个胡同呼啸出了呜呜的声响,祠堂内的火烛摇曳,一个跪在地上的单薄影子映在门窗的纸上,他弯下了腰,肩膀似是在颤抖,呜呜吹过的风声更显得凄凉。
第08章 | 第八章 他总会再求到朕面前来
一直压着这件事不表态,对那些弹劾的奏折留中不发的皇帝终于在第四天宣了武安侯世子萧钰进宫。
这次不会是在太后宫里,偶然碰见还能聊上几句家常了,萧钰被太监带到御书房,沉默地进了门,看向书桌后一身明黄龙袍,背对着他负手而立的男人,拱手行了一礼:“萧钰,参见皇上。”
元初帝转过了身,他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在放着笔架香炉的紫檀木书桌后睥睨着萧钰,良久,才打破沉默:“瘦了。”
“知道朕今天叫你来是为何吗?”
“知道,”萧钰跪了下去,垂着眸说:“还望皇上开恩。”
元初帝没说话,转了转拇指上的一枚玉扳指,他从书桌后面绕到了前面去:“先皇和太后伉俪情深,临走前最放心不下太后,朕这个皇帝,也是先皇下了圣旨,让太后在宗室中挑选的,念在武安侯府是太后的娘家,忠烈满门,朕打算将武安侯降为“伯”,收回丹书铁券,你觉得如何?”
他停在了萧钰旁边,萧钰余光仅能看见他龙袍的一角,深吸了口气,哑着嗓子问出了一句:“那我父的棺材和衣服……”
元初帝:“自然是按规矩来。”
萧钰握紧了拳,默不作声地低下头:“望皇上开恩。”
他父亲是武安侯,身上穿的官服和棺材都是有制度的,降了爵,那就说明要将他身上的衣服扒下来,换上另外一套,棺材也需要另外置换,他父亲已经死了半月有余,怎么经得起这样的折腾。
元初帝却蹲了下去,看着萧钰的眼睛:“朕还不够开恩?”他说话的声音反而放轻了,像是在和萧钰讲道理:“西北死了整整五万人,一条一条的人命,你知道需要埋多久吗?萧钰。”
“可里面埋得……”萧钰喉咙哽咽了一瞬:“埋得人里也有我的叔伯,兄长,嫂子,父亲……我萧家上百口人。”他直视着皇帝的目光:“青山埋忠骨,皇上,萧家就只剩下我和太后娘娘了,我父戎马半生,求您网开一面,让我父体面入葬吧。”
元初帝没说话,只静静地看着一脸倔强,红着眼睛和他对视的萧钰。
他从未见过萧钰穿这样素净的颜色,身上没有什么过多的装饰,和以往恣意风流的模样很不一样,可那一身傲骨始终不见弯曲,能品出几分以前那个无法无天的萧世子的样子,忽然笑了:
“阿钰,你不是小孩子了,朕对武安侯的处罚已经很轻了,还想让表兄偏袒你,你能付出些什么呢?”
“或者猜一猜,朕想要的是什么?”
萧钰表情难掩惊愕,脸色却慢慢地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