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因从前,我被春兰碰一下,都要屁颠屁颠地跑去跟外公告状。
大家落座用膳,春兰没有像以往一样挤兑我几句,外公这才信她没欺负我的话。我独自一人前来,他们免不了要问问我长青怎么不来,我找了个合适的理由搪塞,他工作繁忙抽不出空。
饭后,两个大老爷们儿坐在槛上吸老烟枪,磕唠闲话或谈谈今年的收成,那支烟嘴早被抿得泛黄,烟杆子上时不时出现两只黑黢黢的粗糙手,一只是外公的,一只是舅舅的,他们享受地吸一口烟,就递来递去,互相不嫌弃地抽。
我则坐在堂屋里看电视,春兰蹲到灰暗的角落里拾掇着黑色塑料袋,?O?O?@?@响,等杂音没了,方见她捡了几个苹果去洗。
洗好了,她先分给外头的爷们儿,再是递了一个最大的红苹果给我,还道:“我晓得,你很喜欢吃苹果,”顿了几秒,她松弛泛油光的额头上拢,几分愁思,几分怀念,丝丝缕缕添于细纹间,便听她唉声道:“未生也很喜欢吃苹果,可能你不记得了,小时候你总喜欢抢未生的苹果吃,他很爱护你,不管你做什么,他都要让你。”
我接过了苹果搁一边儿没吃。
她顿然颦起眉头,阴阳怪气地问:“怎么,怕我毒死你?”
“我不怕死。”
她撇撇嘴,“那怎么不吃,怨我呢?”
我轻抚那颗诱人的大苹果,抚掉了果皮上面的水珠,无意识地摩挲着,不由低声道:“吃苹果的时候,会很愧疚,我会想起一个最重要的人,加上...你说的话,我以后也会想起那个已经被我遗忘的未生表哥。”
假。春兰阴声阴气轻哼一声,吐了这么一个让我哭笑不得的字。
我和春兰的关系缓和了一二,便也知她是真的释然了,于是抖着胆子向她一提去看看未生房间的事。
她先是默然,眉头越拧越紧,眉中间凸起的皮肤简直拧成了一个疙瘩,我心里不安加深,着实怕刺激了她,将我们的关系打回了原点。
正思量着说算了的话,她就从主屋的老式柜子里翻出了一把包着布的钥匙来,我一路跟随在侧,她领着我来到最右边的木门前,开了门,没有想象中的一鼻子灰,屋里窗明几净,仿佛常有人住。
墙壁上贴满了大大小小的奖状,皆是未生的名字,那些奖状是他生前的骄傲光辉,奇怪的是,部分奖状上竟有郑长青的名字,最前头还有黑糊糊被涂掉的一团。
春兰好笑地拍着手说,长青从前爱借未生的奖状给郑爷爷看,所以要涂掉未生的名字,来个偷梁换柱,等还回来了,再添上未生的名字。
只是未生从不擦掉长青的名字,说是保留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说完了,也笑完了,春兰突然没了明显的表情,呆着岑寂了,两只细长的小眼睛看着奖状,渐渐微不可察地伤心了。
她吸了一下微红的鼻子,翻出未生小时候的照片给我瞧,其中几张还是我和他的合照,他大约十来岁的模样,抱着四五岁的我,表情略吃力,他能抱起我,笑得很夷愉。
这张他年纪虽小,却也见其白面书生之态。
一张张的照片并没刺激到我的记忆,未生的模样于我来说很陌生,仿佛从未见过,但盯久了,酝酿了几丝熟悉感浮在心尖儿上,绕是如何,也捉不住。
他年纪最大的照片大概也就十几岁,简简单单一件白背心,被他穿得文秀干净,身材匀称瘦长,只是右腿稍微弯曲,有些萎缩。
我以为这晚定久久不能眠,不想,困意来得急,睡得很香,还做了一个怪兮兮的梦。
一道空荡缥缈的声音在叫我。
高挑少年时远时近地走着,忽明忽暗的灯影里,他的轮廓虽模模糊糊,依旧觉得他是个隽雅佳人,阴柔的他影影绰绰半坐在床头,挨得不甚近,却一下又一下抚摸我的额头,凉意沁骨,幽幽蔓延,消去了身上的一点闷热。
我不觉得害怕,想睁眼睛怎么也睁不开,但就能看见屋子里的朦胧态。
听不清他到底在说什么话,嘴唇不停地嗡动,让我陷入了梦中梦,最后一句话莫名清晰在耳畔,他说,不是你的错,忘了好。
☆、我想要你
留宿一宿,昨夜的梦记得深刻清晰。
明明是个可能叫人害怕的梦,却总觉得温暖,我知道未生就算是鬼,也是个好鬼。
离开乡下以前,我把包里厚厚一沓钱塞给春兰,这是我从小攒得一笔积蓄,全拿了出来。
可是他们不要,春兰故作刻薄,露着不稀罕我钱的模样,神气地说,长青每个月都会打生活费给他们,他们不缺吃喝。
郑长青又叫我诧异了一把,我对他实在复杂。
送钱总遇上清流,个个都是正儿八经的不要,偏偏我确实欠了人,闷慌到如同噎着了什么东西,哽得胸口厉害,比那即将要胸口碎大石的人还要沉重。
坐城郊公交车回县城里,正逢晌午,进门便闻到一股浓郁的菜香味儿,就是客厅里不比鸡窝好,放眼望去乱糟糟一片,酒瓶子七倒八歪,脏衣服四处搭,烟灰缸里的烟蒂堆满了,就歪歪扭扭地掉在茶几上,散得到处是脏灰。
郑长青赤膊只穿了一条裤衩在厨房烧菜,他扭头淡淡瞥我一眼,又转回了头去,继续噼里啪啦地做饭,他扔厨具的声音叫人心惊胆战,撒气给谁看似的。
我撩起袖口利索地打扫客厅,该扔得扔,该擦得擦,再抱着西服衬衫丢进阳台的洗衣机里,听得餐桌上的人怪声怪气道:“吃饭的时候做什么活儿,显得自己很勤快吗?”
启动了洗衣机,我才一声不吭地上桌,他的手艺没得说,纵使我们关系古怪,吃上了他做的饭,胃口也不禁大开,吃得风卷云残。
我端起水杯喝一口润润腔,平淡启口,“我们第一次在学校见的时候,你开车,不是不小心撞了我,你是很想撞死我,对吧。度蜜月那次,你把我丢在山里,是故意的,不是迷了路,对吧。以前跟踪我的人,也是你,对吧。”
郑长青整个人微微一僵,他细腻的脸庞逐渐绷紧,捏筷子的手忽紧忽松,语气不咸不淡,“对,撞你的时候,我又改变主意了。我要你生不如死,我要你一辈子都活得不如未生,未生都不幸,你凭什么好好活?”
他最后一句,确实打击到了我。所以我说:“嗯,我接受惩罚。”
他一瞬懵得愕然,顷刻,不屑地笑,讽刺道:“你也就装模作样最得心应手了。”
“你不也一样吗?”我的回敬足足噎了一下郑长青。
他从不浪费粮食,吃得慢,会把剩下的菜渣吃得一干二净。吃完了,他点上烟又开始抽,吸得烟尾燃起微红火光,他吐出一圈淡白的烟气,看人的目光不温不火,“去了乡下,痛快吗?”
我把见闻差不多告诉了他,也言辞恳切道:“谢谢你,把我舅舅一家当成自家的老人照顾,私底下孝顺接济,以前什么都不知道的我,确实是个混账,我要是你,也想捏死无忧无虑的且且。”
他沉默了,抽烟抽得很厉害。
互相静坐之间,我大概也清楚郑长青娶我,确实是拿来做挡箭牌的意思,他和那个佳婷也没所谓什么奸情,就是故意做给我看的。
娶了我一箭双雕,既释放了他怨恨的心态,也隐藏了自己的性向。
夜来同床异梦,他常常古里古怪地看我,就在他看过来的那一眼,我摸住他的手背握紧,难以为颜道:“我知道我欠了你什么,可是我真的不记得了,但是我还是想要跟你说一声对不起,我这个意外,把你人生中黑暗时最初的温暖消损了,你恨我,是应该的。”
郑长青的眼神怔了一怔,表情千变万化,不难看出他的思绪万千,他不言不语地慢慢抽回手,没大怎么理我,只翻身转过去背对于人,裹好了薄被不知睡没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