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太明白,惧意快要覆盖了我所有的神经,我只能控制身体的颤栗,显得自己不那么害怕。
郑长青将我的头掰过去对准他,手臂仍死死遏制着我,他双眼里浮起了一缕缕暗红血丝,竭力遏制着不平的情绪,咬了咬唇,齿端离,他嘴上一排无血色的牙印格外明显,“一个病弱的少年,常年坐在河边一条小破船上,长得眉清目秀,你记得他吗?”
脑里闪过一抹捕捉不到的画面,朦朦胧胧,消退得极快,我迷茫着,“谁?他是谁?”
“你夭折的二哥!未生!”他下颌骨骼磨动,咬着牙口,压抑地说:“他死的时候你就在场!”
我摇头告诉他,“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夭折的时候,我在省城医院发高烧,我没有去过什么小河边,真的。”
他抓紧我的胳膊,神经质地摇晃着我,大声喊道:“那是因为你不记得了!!你太愧疚了,所以你忘了我,忘了未生,未生他为了救你,淹死在了河里!”
下一刻,他更疯狂地摇晃我,晃得我眼花缭乱定不了神,他竭嘶底里地冲我说:“不!你装什么选择性失忆!你记得,你一定记得!”
我被郑长青红眼发狂的样子吓坏了,我捶着泛疼的头,带着哭腔震耳欲聋地大叫,“我不记得!我真的不记得!你放开我!”
我的声音盖过了他,他才听进去了一点,渐渐他死死抵着我的额头,狂放而笑,笑得悲痛万分,连带的额头也起了深深褶皱,他声泪俱下道:“且且,你愧疚吗?这么多年了,你无忧无虑的活得幸福,连半分愧疚都没有,所有人都不告诉你真相,宠着你,爱着你,你把未生的命借走,就这么坦然活着,真幸福啊!我就活在阴影里,暗地里,看你那么快乐天真,无数次,我都恨不得掐死你!”
尚不清楚他所说的话是否为真,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流了那么多泪,还糊里糊涂地安抚着无助的他,拍着他的背,让他好好睡一觉。
半夜三更,睡得迷迷糊糊,忽然觉得呼吸不过来,我稍稍睁眼,是郑长青悄悄掐着我,他目露凶光,似乎在纠结着什么,不过,他眼里的凉意和杀气在我醒来的那一刻逐渐消退。
下半夜我没敢继续再睡下去,始终忐忑郑长青的动机,他有暴虐的一面,在那么恨我的情况下,会不会了结我也是个未知。
大清早等郑长青去工作之后,我马上打车去了一趟乡下。
太阳的暴晒之下,舅舅手持桑杈翻晒农作物,秸秆上飘起的干枯草灰漫天飞舞,他黝黑的皮肤上也沾带了点细碎枯草,有的还沾在他衣服上和草帽上。
汗水早浸湿了旧衣衫,他的汗滴得啪塔啪塔的。
多年来,我难得来一次,不想被春兰欺负,所以我能不来则不来。
此刻,院儿干粗活的男人愣住了,眼底划过惊讶,他马上放好桑杈,搓干净手,憨厚地笑了,“且且啊,哪股风把你吹来了,稀客啊稀客,不早点说,这样我也好给你备点好吃的好玩的。”
舅舅转身搬来凳子,撩起衣服擦干净板凳,热情让我坐,我坐下后探着头望向屋子里边儿,“春兰呢?”
他朝大门外看去,摸着下巴揉搓,伸出另一只手就指向东边儿,“可能在芦苇丛,她就爱去哪儿,喜欢坐一整天。”
“噢,好,我知道了。”我将包放在板凳上,欲要出门,舅舅连忙拦住了我的去路,他担忧道:“你干啥去捏?春兰对你不好,你别去寻她,我回屋给你抓点花生瓜子儿来,对了,你去你外公那儿瞅过了没,先去看看他。”
“不要花生瓜子儿,最近上火,不吃这些,我这就去看外公,包我搁这儿了,你帮我看着。”我急若流星地走,也回头冲舅舅笑笑。
我的确先回了外公的老屋一趟,叙旧过后,才寻去了芦苇丛。
微风习习,浅黄透绿的整片芦苇如女儿家倩影,婀娜多姿地飘动,上面的棉絮淡白朴素,翠绿蜻蜓自由穿梭,沙沙的自然声飘到耳旁仿如亲吻,我拨开芦苇一路寻觅,清清的河水涟漪波动,一条生锈的小铁船被绑在岸边,粗绳忽扯忽松,它随着水中涟漪而浮动,却次次都被绳子拉住了。
船上坐了个发呆的中年女人,她捧着下巴,偶尔斜一下脑袋,稍微弯了弯衰老的眼睛,仿佛看见了什么能让她愉悦的东西,大概是那片景色优美的芦苇丛,令人勾起了某种回忆。
我静静踏上小破船,坐在了春兰身边,她游移的神思猛然集中,偏头的那一刻,她欢喜喊:“未生,你来了。”
在看清我的模样之后,她双眸里的希翼破灭了,灰败弥漫了那张尖脸,高颧骨微微耸动,她的眼泡浮了起来,将单眼皮眼睛眯成一道缝,嫌恶着,排斥着。
春兰转移了视线,甚至懒得理我。
“舅妈,未生的死是不是和我有关?”我大胆问出了口。
春兰瘦骨嶙嶙的身段一顿,静默了良晌,她用绿草绞紧了手指头,“你记起来了么?”
话毕,春兰抓起我的头发把我往水里摁按,我没有挣扎,河水灌进,淹没鼻腔,一些模模糊糊的片段闪得极快,却让我看不清,也抓不住。
在我快要看到那条船上坐着的人影时,她就把我的头抓起来了,她喘着不安的气,幽幽地盯着我,干瘦的手也从我头发上松了开。
在春兰那句话之后,愧疚如破了闸门的潮水淹得我眼鼻发酸,我将愧疚藏着掖着,淡然问她,你不恨我了吗?
春兰自嘲地笑着,她彷徨着,不停地看向船周围,又摸着小破船的边缘说,恨谁啊,恨当年不懂事的孩子,还是恨我这个不负责的妈?恨什么...都是命...该看淡了。
她撵我走,我不动,依旧宁静地呆在她身边。我说,你认识郑长青吗?
春兰的眼睛渐渐有了焦距,她的目光渐渐变得慈祥了,温声说,长青是个好人,除了未生,他就是村里最好的孩子。
我却不明白,一个连小猫都可以残忍虐杀的人,是好孩子么?所以我问春兰,为什么长青是好孩子?他明明那么坏。
春兰脸孔凛然,她狠狠拍了一下我的嘴,固执道:“你懂什么?你才坏!最坏的小混账就是你!长青可好了。”
我委屈捂着发红的嘴,小心翼翼问,那你说说长青怎么好?
春兰就娓娓说了郑长青小时候的事。
他父母早年离异,由父亲抚养,但是有了后妈之后,郑长青就被丢到了乡下去给郑爷爷养,男孩子顽皮正常,可是郑爷爷脾气暴躁,经常打他,甚至绑起来打,鼻血打出来都是常事。
未生有一次偷偷帮长青解开了绳子,两个人自此就玩得十分好了。
由于未生是个天生的瘸腿,以前村子里的孩子都欺负他,叫他瘸子,骂他残废,还朝他扔石头,只有长青不会,长青对未生好得不得了,护犊子似的,还要帮未生揍那些坏孩子。
两个人不是你帮我挡打,就是我帮你揍人。
不管是去镇上念书还是放学写作业,他们都形影不离,今天睡你家,明天睡我家,少见的男孩子也能像牛皮糖一样黏在一起。
未生出事两年左右,郑长青就被亲妈接走了。
听春兰讲过去村子里的旧事,一些事便也豁然开朗了。
我总算明白郑长青为什么有变态的一面,为什么这样待我。他童年残缺,爹不疼,妈不在,还受家庭暴力,大约就产生了边缘性人格。
暴力下长大的孩子容易形成反社会人格,并产生暴力犯罪,家庭暴力是制造暴力循环的最重要因素。受虐者成年后,可能会变成下一个施暴者,可能会继续自卑受虐。从表面,远远看不到他们的残缺。
我在春兰家吃了一顿晚饭,都记不得上次在这儿吃饭是什么时候了。外公也喜滋滋地来了,饭将上桌,我便被撺掇去老屋喊人,刚跨过院儿里的门槛儿,就撞了提着梅子酒的外公,他还悄悄问我,春兰欺负我没。
我说没有,他不信,笑骂我知道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