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霁像只野猪,活力四射,没长大的弟弟拉着脸皮跟他说:“我想攒钱买个MP4。”

唐锦想起那些过去。

身上穿着几千几万的衣服,却会因为不小心弄上一点灰尘,回家就要被罚着跪上两个小时。因为弄丢几十块钱,母亲把刀片放在他手里,说,你自己想,认错了没,自己割,好好反省。刀片接触皮肤很冰凉,他发着抖不敢割太深,看着那些冒出来的血珠,垂着头就这么一直跪着掉眼泪。他想起父亲说的,你吃我的喝我的,怎么不跟别的小孩一样撒娇?

唐锦茫然地看着唐霁那副模样,他自己都不知道心中那些暴虐的情绪为何而生,他想说别这样,别求我,只不过是几百块钱而已,我能挣啊,我……我跟老爸老妈不是一种人。

他笑了笑,说:“要多少?我给你。”

稍稍一停,他又轻声说,“别告诉爸妈。”

唐霁知道大哥一直都看他俩当弟弟的在家里不顺眼,那一副软硬不吃的模样倒是让唐霁少了些心虚,他报了价格,唐锦立刻就给了。

弟弟们也跟唐锦不是一种人,拿了钱果然没有说出去,过了段日子又别别扭扭地送了他一支钢笔,兄弟三人一人一支。唐锦近乎自虐又高兴地意识到,弟弟是能够保守秘密的。后来家庭难得聚会时,他看到唐霁毫不客气地跟老爸勾肩搭背撒着娇,便更意识到,从头到尾有问题的都是自己而已。

这样挺好的,大家都很高兴。

老爸很高兴,他说唐霁唐念比你省事多了,又很少伸手拿钱。

老妈也很高兴,他说现在你爸把生意都给你管了,以后他要是给别的女人花钱,你就告诉我。

一切都好起来了。

唐锦想,以后再也不需要陪母亲睡一间房,在她失眠的时候听那些反复了无数遍的故事。她说他是在一个雪天出生的,他爸一家都是畜生,他奶奶在冬天把她丢在一个没人管的空屋子里,唐锦还那么小,冻得都不会哭了,没有人给她做饭,没有人帮她一把,她为了把唐锦养活,流着血在地上爬来爬去,丈夫在外面喝酒应酬,她抱着一个快要像雪花一样消逝的孩子,落下了病根,从此一到阴雨连绵的时节就全身痛得嚎叫。她被病折磨得发疯,她说她不是故意的,那时候唐锦还是个小孩子,她不是故意的,她病的太厉害了……所以那时听见了年幼的唐锦走路的脚步声,她被吵醒了,那病被吵醒了就痛得再也难睡着,她尖叫着把他拖出去剥光衣服丢在外面,她用针去扎他的手臂……

她不是故意的。

唐锦从此走路都悄悄的,这习惯一直延续到了很多年后,工作时,他一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就全身僵硬地停下,他一直很喜欢租的单身公寓,那间公寓铺了品质很好的地板,走上去一点声音都没有。

他不会再听到自己的脚步声,也不会再犯错了。

再也不会看到父亲死死掐着母亲的脖子,母亲不会在地上打着滚歇斯底里的尖叫,不用在家庭聚会时被亲戚们拉到角落里,每个人都用关心掩饰着好奇与打探,那些人很有经验地说,你爸妈又吵架了吧?你要好好劝啊,你是长子,要懂事。不用陪着母亲的每个晚上都要回答那个问题“如果我死了,你怎么办?”他起初不想回应,后来说,那我也去死吧,再后来,他觉得,就算没有人,自己活着还是死了都无关紧要。

他也不用再跪在地上认错,不用每天一进家门就战战兢兢地感知气氛,他再也不用装作在笑,公寓里一个人时总是面无表情的,他也不用被所有人羡慕地说着你爸妈对你真好啊,舍得花钱,舍得培养。

明明没有一件衣服是自己选的。他躲在公寓里吃着廉价的水煮面,穿着廉价的衣服,正职又兼职,疲倦到从楼梯上摔下去头上血流了半张脸,应酬后回家跌倒在地上吐得满衣服都是,却觉得这比当初的走投无路要好得多。

他面无表情地打游戏,又仿佛真的热恋上了一个虚拟的游戏角色。这是生命中的最后一场热潮,关服的那天他一直在笑,就像过去无数次他最擅长最拿手的那种笑容。

唐锦想,我现在甚至没有办法抛弃他了。

这份数据已经随着关服消失了。

沈侑雪永远是他的账号,是他从未存在过的梦中情人。

他永远跟自己的父亲不是一种人,永远不会应验母亲的诅咒,他喜欢的人隔着次元,在另一个世界,立于山巅的白发剑修变成了梦中翩然远去的电子蝴蝶。承载着他的喜欢,他的金钱,他的付出,寄托了大学时远远摆脱家里的头一回无边无际的自由,还有年少时就下定决心永远不对人说出口的秘密,永无背叛的可能。

辞掉了工作换了城市,去了很远的地方,从此为心中从来没存在过的那场热恋永久哀悼服丧。

唐锦甚至忘掉了过去的很多事。

母亲曾经给他看过与父亲相恋时的日记本,还有怀着唐锦时写给孩子的信。他看完了,又陪着母亲一张一张地把那些纸张全部撕碎丢进垃圾桶,见证了母亲对这个家最后的一点留恋都化为灰烬。

她是离婚之后才告诉唐锦的。那时她情绪还不太稳定,每十几分钟就要打个电话逼问唐锦有没有把父亲的签字拿到手,有没有逼他把财产都转移到唐锦名下,有没有发誓不再娶别的女人,她说唐锦是个废物,你是长子,是唐家的命根子,连钱都不敢要。

唐锦语气平静地说,妈,我去爸公司门口跳楼吧。

我去把事情闹大。

我死了,钱留给唐霁和唐念。

然后他挂了电话。

那时他已经快有两年没能好好睡觉了。失眠不失眠并不重要,反正睡不着,他通宵地打游戏,沈侑雪的名字在排行榜上一名一名地上升,老师对他的识趣懂事也很满意,他很久没有哭很久没有笑,不知道为什么,经常醒了之后一动不动地躺上很久。

他想起床。

不知道为什么,完成不了这么简单的事。

他有时突然回神,发现自己在街上散步。又或者是发呆了很久,才意识到自己洗了一个多小时的手,很多回忆的次序都乱了,都变成了破碎的胶片。他迎着凛凛的风向前走,盲目而不知去路,失魂落魄地一直走,他以为这条路没有尽头,但有时忽地从悬崖上跌落,醒来时又发现一切都是一场梦。

他打电话给发小,在风里往下一边看一边笑。

“我的社交账号……哦,如果有什么丢人的内容,就帮我删掉。”

发小在电话里的声音比他还要慌张失控,嘶吼着说唐锦你清醒一点!!你爸妈的事,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不是你的错!

唐锦仍旧往下看到很多小小的人影。\??哽新群6凌七九五?吧

“你知道我弟吧……唐霁和唐念。唐霁倒是有点胆量……可惜唐念眼睛不好,闻殃,我对医疗系统不太懂,我对这些完全不了解……如果我死了,能不能把我的眼角膜捐给我弟?不过重度近视好像不是因为这个吧……还是说……能不能想办法把他的眼睛给治一治……”

他最后没有跳下去。

发小到最后还是很清醒的,他知道,如果打电话给家人只会让唐锦真的跳下去,所以在最后一刻打电话来的是表妹。

表妹还是不爱说话,两人在电话里尴尬地沉默了很久,表妹才说:“哥,今年生日我请你吃面吧。”

发小说:“那我加一个蛋糕。”

唐锦看着脚下的风景有些无语,可有有些想笑,这一次想笑是真的笑出声来了,他好久没这么畅快地笑过,他说你们觉得我就值一个蛋糕和一碗面啊。

可他还真的就只值那么多。

他已经没有能力去辨别那个能在童年时为了自己的眼泪折回去买下昂贵礼物的父亲,那个后来赌钱赌输了几十万却对家人发脾气的父亲到底对自己的小孩是爱是恨,也不想去计较精心抚养自己,悉心照顾却又有时显得很陌生的母亲到底有没有后悔过生下自己。

那些包含爱意的书信都是他陪着母亲亲手撕碎丢掉的。

他让弟弟远离了这个家最糟污的那几年,两个老弟,两个年轻人,永远肆意,永远热血,永远青春,对着给钱的哥哥也没大没小的直呼其名,对着不着调的老爸也能随便撒娇,对着温和的母亲甜言蜜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