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吧。你这样不好弄。”他轻轻地上前建议。
或许是反手上药真的很不方便,苏眉犹豫了一下,把药油瓶子交给他。
贺长风把药油倒在掌心里,慢慢地搓热了,再轻轻地抹在苏眉青紫的背上。似乎还是会痛,苏眉微微瑟缩了一下。
“你要不要趴在床上,我帮你揉一揉。”贺长风大着胆子建议,很怕会被拒绝,又急忙解释道,“这种药油要揉开了效果比较好。”
苏眉又犹豫了一下,什么也没说,慢慢地趴到床上。明亮的灯光下,可以看到她身上还有好几处淤痕。
贺长风很心疼,可是他甚至不敢询问苏眉为什么会受伤。他怕激怒了苏眉,会连为她疗伤的机会都失去。
轻轻地,慢慢地,他将暖热的药油抹上青紫的淤痕,再一点点揉开。空气中弥漫着药油辛辣刺鼻的气息,而苏眉却在这样的气息中沈沈睡去。
依次料理了所有大大小小的瘀伤,贺长风站起身,抖开被子,轻轻地盖在苏眉身上。即使这样的碰触都会让苏眉疼痛,她低低地呻吟一声,不安地蠕动着,皱起了眉头。
贺长风想了想,侧身躺到苏眉身边,手臂环过她的肩膀,为她撑起一个小小的空间。
苏眉安安静静地睡了一晚,只是在深夜的寒意中,稍稍偎近他一些。
第50章
(五十)
第二天早晨醒来时,苏眉已不在身边。接下来的日子,又是一如既往的淡漠和轻忽。
贺长风有时候会想,如果苏眉是想让他尝尝爱着一人却没人任何回应的滋味,那么这滋味他已经尝到了。而这样苦不堪言的日子,他竟然让苏眉熬了整整十年。
其实那时的我,真的不值得你如此深爱。贺长风想。而我只求现在所做的所有,能让你觉得付出的一切并非那么不值得。
与此同时,一个遥远而偏僻的山村里,某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捏着辗转送来的家信,老泪纵横。
“贺校长!贺校长!”无数童稚的声音惊慌地响起,无数小手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躯。
“贺老师!贺老师!你快来啊!”有人飞奔着去找他的女儿,急匆匆的脚步声一路远去。
他突然觉得很疲倦,扶着墙壁,慢慢地蹲了下来。
他是贺云开,民办春光小学的现任校长。前任校长,是他已经亡故的妻子李春光。
当年他是支援西部建设的知识青年,亲眼看着那个山妹子怎样一砖一瓦地建起一个小小的学堂,然后腼腆地笑着,捧着家里所有的鸡蛋,请他来当老师。
一篮子鸡蛋,留住了他四十年。四十年里,无数小小孩童伴着朗朗书声长大。四十年里,他勤劳而善良的妻子积劳成疾。
病榻前,妻子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要他把入不敷出的学校维持下去。
他不能拒绝。
山里的民办教师,是一般人想像不出的苦。他既没有国家工资,又常常收不到学费,还分不出足够的时间精力去打猎放牧或者耕田。
他记得妻子刚走的那几年,家里常常穷得揭不开窝,只能靠邻里的接济和山上采的野果来喂饱正在长身体的两个孩子。
或许是长年艰辛的生活让他变得严厉甚至苛刻,那两个他辛辛苦苦拉扯大的孩子,对他敬畏胜过亲近。
这些他都知道,可是他别无选择。他肩上担着更重要的责任,远甚于作为一个父亲。
他让考上大学的长风独自一人跋山涉水地去一个遥远的城市,身上的钱刚刚只够交第一年的学费,但这已经是他卖掉一家一当的所得。
他留了长空下来当民办教师,耽误了她最好的嫁人的机会,因为他渐渐老了,可妻子留下的这所学堂,不能跟着他一起老去。
后来……长风出息了。开公司,赚了很多钱,回山里盖了希望小学,白的墙红的瓦,修葺一新。风雨飘摇勉强维持的破旧学堂,终于变成了像像样样的学校。给的条件好了,愿意来当老师的人也多。
长风想接他过去养老的,但他不愿意。要老他也老在这里了。时时看着匾额上亮亮堂堂的“春光”两个字,就像看着那个扎着两条辫子的姑娘,捧着满满一篮子鸡蛋,怯生生地叫:“贺老师……”
他本来以为这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了,百年之后他可以安安心心地去见他的春光。
可是他没有想到,最出息最不让他操心的长风,会有这样的问题。
是他的错。一定是他的错。在他们最需要营养长身体的时候,却只能吃些酸酸的野果子……
“爹?爹?你怎么了?”长空的声音在他耳边焦急地呼唤,他没有力气抬头,只是把手里捏皱的信纸递给长空。
贺长空接过来,铺平展开。这是贺长风写来的家信,一贯端正峻秀的字迹,报告的却是晴天霹雳般的消息──经过检查,他没有生育能力。随信附着一张写着“送检标本未见精子”的检验报告。
贺长空的手颤抖起来,不知什么东西梗住了她的喉咙。长风,她那么优秀那么完美的哥哥,竟然……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她很想朝天大喊,但是垂下头,看到几乎崩溃的老父,她闭上了嘴。
“爹,还不一定呢。”她颤抖着手按住老父的肩膀。“就算有病吧,也可以看好的。爹你别担心,哥……哥不会……”
贺云开埋头在膝上,默默地摇头。
自己的孩子,自己明白。治得好治不好,这事儿他心里已经有数了。
长风从小就是个懂事的孩子,总是战战兢兢地做好每一件事,从来也不敢让他操心。要不是万般没有办法,他不会写这样一封信。
“我没把你们照顾好。”贺云开喃喃自语,“我?没把你们照顾好……”
“没有的事。”贺长空也蹲下来,搂住老父瘦削的身躯,“你把我们照顾得很好。你看,我和大哥都挺有出息。你是最好的爹!”
“可是,孩子……”
“孩子会有的。”贺长空的声音里有着哽咽,“你抬头看看,抬头看看。那么多……都是我们的孩子!”
贺云开慢慢地抬起头。几乎整个学校的孩子都围在他身边,稚气未脱的脸上有着早熟的神情。艰难的生活催熟了山里的孩子,在某些方面,他们比城里的孩子更懂事。
推推搡搡的静默中,一个细细的声音响了起来。
“爷爷!”
然后,一呼百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