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月不知道该说什么,心头猛地震了一下。
妙月虽觉得万钧沉重,但它的沉和重并不影响它是一把绝世名兵。新手妙月用此剑,对剑道的敬畏也愈深,因为轻率而犯的错误也更少。
她低下头,道:“之前五小姐告诉我,兰家的接剑仪式就是求婚的意思,我琢磨过,是不是你把万钧给我,也是那个意思。可我不知如何开口,你又从来不提。现在想,似乎……旁人初学剑,总是木剑铁剑,你一出手就是这样宝贵的名器……”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兰提将自己的额头贴到妙月的额头上:“我知道你不喜欢丹枫山庄,你不愿和这里牵扯太多。但是丹枫山庄的底蕴在这里,这里是我家。你都到江湖上来了,就要尽其所能让你看遍武林。”
妙月感受着他的呼吸,忽然来了兴致:“走吧,带我去你家的藏剑阁。藏了不少别人的宝剑吧?”
那地方她曾去过的,兰携向宣天妩求婚的地方,有一座巨佛镇楼,七层宝塔,层层刀光剑影,被红布遮掩,欲盖弥彰其中的乱哄哄的血色疯事都被镇守了。
只是妙月一时突发奇想,她以为能随意黏着兰提,两个人手牵手踱步,却想不到怀宗楼戒备森严,到处都是沉默的守卫。他回任家主后,以前的布防也回来了。兰启为之死引起了骚乱,他延用旧制,而兰窈执行下去,绝不会打一点折扣。
兰提的声音不大不小,妙月听得到,所有的守卫也听得到。他清楚这里每一把剑的来历。
剑的主人来自不同的地方,有的剑主散尽家财,帮扶乡民邻里,穷困潦倒,剑身朴素。有的剑主三十年苦行僧一般到处匡扶正义救济弱小,油尽灯枯,剑身纤细。只是他们没有开宗立派,铸剑本身也很普通,不足以进藏经阁。
武林盟主里敬重爱惜侠义精神的人会去收集这些兵器,写下小传。汇编在此处,亦被好好珍藏。
不爱惜的人自然也有很多,兰曾便没有这个心思。妙月瞟了一眼兰启为的架子,兰提预知般:“我父亲藏品颇多,大伯以前的战利品归给他,更多了。”
“战利品?”
“是。”
妙月厌恶地皱起眉。兰提了然般嘲讽一笑。
接下来,兰提变戏法一样从身上取出一物。妙月疑惑地看了一眼。
是符牌。
行走江湖,住店买马,都用得着此物。早上星生敲她的门,她才知道她没有,而且她需要。
“这种符牌往往都是父母给孩子,师父给徒弟。我是丹枫山庄的兰提,符牌背后就理所当然是我家的纹饰。我的家纹给你用合不合适,我考量了很久,最后背面还是留白了。”
藏经楼里守卫众多,可都在尽忠职守地沉默。
妙月点了点兰提的手心:“你的符牌能给我看看吗?”
兰提解下腰带上的符牌,递给妙月。背面是蛟兽盘踞,丹枫缭乱。
月老的声音又回荡在妙月耳畔:“武魔剑虐,锋从磨砺出,血浸恨杀,病向骨中直。怨气重,杀气重,算计重,魇梦重……”
家族誓言如此,他怎么逃脱百年噩运呢。妙月头疼,她将符牌还给兰提。她也转身看剑架,下方的名标是兰提。
剑架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你以后会在这里放万钧剑吗?”
“不会。”
“万钧是剑侠丁悯人的遗物,它不属于我。我离开家时,都没有带走它。我觉得这种名剑,无论是谁用,都只是借用而已。斯人已逝,并不代表主人的气息远去了。万钧会去藏经楼,供武林盟后世瞻仰。”
兰提轻轻地说着,眉毛却拧了起来。他心情不佳。
“父亲赠我万钧剑,不仅是因为它名气很大,还因为它的名字是万钧。万钧之责,肩挑于身。如此重担,逃避起来很困难。”兰提的语气变得越来越古怪,怎么听怎么不是心甘情愿的。
“在丁悯人那里,它是雷霆万钧的意思。”妙月闷声提醒他。
“悲天悯人,倚剑寻尺。举非忠非孝之贼,推不公不义之事,雷霆万钧之怒必降于身。”
妙月复述给兰提听,几刻钟之前,他告诉她的。
妙月提醒他:“你父亲强行赋予万钧新的含义,扭曲前辈的意思,是件恶事。”
她声量压得极低,兰提仍担心地看着她。他急匆匆带着他离开,丹枫山庄的弟子目送他们的背影。
兰提到了无人的地方,顿了一下,才慢吞吞道:“父亲强行赋予万钧新的含义,让人喘不过气……”
他原本大概并不想说喘不过气。
妙月可以感觉得到,她情不自禁替他补充了:“让人恶心。”
她又一次失言,可这次她是故意说出来的。她一向都讨厌兰启为,她没见过他,没见过他的任何一个笑,没听过他的任何一句话,却仍然从他生平的片段中判断出了他的为人。之前她在兰提面前说他死了更好,兰提没有生气,所以她又有了肆意表达的冲动。
今夜是最好的契机。不是吗?她入了他的梦,她一向知道他对他母亲的爱恨交织呀,一向知道他不喜欢当武林盟少主更何况武林盟主,梦中他无处可逃,现实里他却有她。他还有什么心结呢?刻度表停在八十了,他的心结难道不是只剩一个了吗?
兰启为。
她既然想把这个人牢牢地抓在手里,绝不能让他自己跑了,就狠心一些,带他离开那团污秽不堪的泥沼,也许,也许……
兰提愣住了,他震颤于这个表达。
妙月没有等到他的任何反驳,他只是点了点头:“你说出来了呀,是这样的。”
兰提的声音轻得像一粒尘埃,“我极力避免去评价至亲之人的是非功过,我已经极力避免了。”
妙月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他已经死了。你再也不用害怕失去他。”
“他一直把你带在身边,每天都让你不高兴,他把所有莫须有的压力都放到你身上。你只是怕失去他,才不敢忤逆他,你从来都不觉得他做对了,不是吗?”
兰提的睫毛扑动着,眼中的光忽明忽暗。
他终于如梦方醒般挣扎过来,他朝妙月嘘了一声:“我们还是回去说吧。”
妙月急了,她甩开他的手,亟待要继续说下去。她却听到他的声音。
“妙月,你想说的我都知道。”轻飘飘的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