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叫停了,第一次。
天枢摘下自己身上的叶子,共有十二片叶。公孙灵驹从后脑勺摸出一片竹叶,一片。
第二次的竹林不再是巨兽的腹部,而是一块站不住脚的礁石。绿浪潮起又潮落,天枢时而看到她站在海的中央,时而又看到她站在远处的滩涂之上。她所到之处都如履平地,她转了手腕,格挡开他的剑风,她往后退,绿浪就往前推。安宁的风雪像抚摸墙上的霜花一样,天枢再也握不住自己的剑,他是手腕都失去了知觉。剑从他的手腕中脱落,公孙的白色缎带闪现在天枢眼前,她淡粉色的唇慢慢浮现出一个笑意。剑又回到了天枢手中,她握住了他的手腕,似乎在提醒他抓稳一些,随后又松开了。她再次被绿浪推到了远处。
被叫停了,第二次。这次谁的身上都没有叶子。天枢神情晦暗,可他还在强撑。
第三次的竹林却尖锐了起来,天枢感到无处下脚,每一根竹子都像突出的山峰,把他夹在其中。这一次的公孙似乎频繁出现了,她四周空气都是凉的,她一来,就会有寒风刮过。天枢稳定了心神,对手在斗,那么他也就要振作起来,刚振作起一剑,被叫停了。
天枢抖落浑身上下的叶子,对面的公孙从耳后摸出了三片竹叶。
第四次的竹林比方才还尖锐,方才是山峰,现在却是剑尖。这个冬越过越北,北风越吹越寒。富有耐心的公孙灵驹身着道袍清晰无比,天枢再次振作,他绝对不会认输,即使不能轻易地赢,也要被叫停了。
第五次时,天枢几乎站不稳山峰般的竹林,他又一次看不清她。第六次时,他跌落竹海,在浪潮尖被瘦弱的公孙了起来,仿佛从海水里托举出一个婴孩。最后一次,他又回到了绿毛巨兽柔软的腹部,举目只有茫茫然的绿,心里只有不合时宜的软,他蓄不起一剑了。
没有虽败犹荣那一说,天枢把剑插到鞘中。他每一寸关节都像被锤过了一样疼,尤其是腕骨,频繁出剑挫伤了他的关节,也挫伤了自尊。雪女是以内功心法完全压制了他的感知。
因为本关机制特殊,在被打断七次之前,谁也不可以赢。天枢并没有想着赢,他想到的是起码要交手。但对面的雪女从未给过他机会,她一直在避开,可是她避开的时候,冬影心法却没有消减。冬影不是一点点入侵的,而是从最开始,就开到了最大。所以她的出剑只像风点涟漪一般,只供观赏,实际上她赢是靠心法。
此战不仅输在了实力,还输在了战术。天枢越想越觉得懊悔,可是又无计可施。丹枫山庄的心法教学,几乎称得上荒芜,无论是灵犀还是星汉,都是随便学一学。浭茤?炆请連系?q?4??1??玖贰?⒍壹
对面的天都剑峰却是有一套独门心法,可以说今天的公孙灵驹不仅穿的是殷疏寒的旧袍,用他的故剑,还用他的老战术,只是靠心法压制,就将对手压得毫无还手之力。
公孙披上自己的罩纱,轻轻哼起了家乡的曲调,她的任务完成得很好,不仅赢了,也没有伤人。她那样承诺了兰提,当然说到做到。
天枢迷茫地走下台阶,丹枫山庄的马车已经在等他了。马车主人不合礼仪地揭起帘子:“小枢!”天枢跪倒在地,不仅出于羞愧,也确实是脱力了。昏之前,兰拣担心的脸重重叠叠,天枢看到了许多个兰拣:“义父……”
妙月扒了个杏子,吃惊地听说天枢不仅输了,下场后就昏过去了,不仅昏了,还在梦中流泪喊人。小孩自尊心强,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现在还是喂什么药吐什么药。
对面的薛若水点头:“对啊。我看他人都比兰拣高了,还像孩子一样趴在兰拣膝盖上呢。兰拣都快心疼死了。”
妙月想,兰提兰携他们十四岁的时候要是输得这么惨,估计是没有人安慰的。兰招应该有,兰招有母亲。
薛若水来去都匆匆。听风楼的消息也发得很快,老牌的消息组织发战报发得极为专业,妙月很轻松地找到了重点。
天都剑峰除了公孙灵驹和一个叫骏霓的弟子,全输了。听风楼的评价是:“公孙灵驹,雪肝冰胆,北境武林唯一的希望,亦是新旧派之中的墙头青芳。殷疏寒的徒弟,殷疏意的副手。虽已身为旧派的持剑长老,旧袍节俭不改殷疏寒遗风。可叹生不逢时,如果说桃源剑面临了青黄不接,实力腰斩的问题,那天都剑峰的年轻弟子就是从头部开始往下断。凤凰头拖着野雉身,不伦不类。”
丹枫山庄只有兰天枢输了。啊呀……刻薄的消息探子这般评价:“丹枫山庄先有兰提俯瞰众山小,又有兰携兰招绝代双骄。在兄弟们的光辉下,以风度出名的兰拣平平无奇。被寄予厚望的兰天枢则是平凡到了让人称奇。武林盟主慧眼识珠。难道是因为都如此平庸才成为义父义子?”
这稿子肯定不是薛若水的手笔,若水供稿多半辞藻华丽,只管吹得天花乱坠。妙月读着消息,就觉得头疼,那万一自己输了,肯定有更难听的词等着她呢。
妙月照常吃照常睡,没发生的事她统统都不担心。虽然她上楼时总能听到些议论,议论她被兰提亲手教出来,到底是个什么水平?
用饭时妙月也再见过一次梅解语,他眉眼细而长,睫毛极长,侧面的轮廓可称刀刻斧凿,正面却瘦得高颧凹腮。有些人瘦起来就让其他人无法想象他们丰满起来是什么模样,好像脸上多了二两肉就会大变活人一般。
红林梅州的梅山……原来是医生的人,打起来能不能留一些情面呢?
阿彩比试顺利结束的下午,妙月还收到了来自云露宫的信笺。从前大家伙的信笺都是围绕一日三餐展开。这次除了例行问好,还有许多关于武林大会和商艳云的询问。
商不离将信笺转交给妙月时,微微叹了口气。妙月如今这情形,已与避世的云露宫越走越远了。虽然客居丹枫山庄是权宜之计,参加武林大会也不过是小打小闹小女孩想见见世面,可总在外面漂泊……总归还是他得加把劲,尽快将解药研制出来。
解药研制困难重重。此种控制人心的迷药只存在于宛国传说里。宛国语的药书记载破译困难且不说,千辛万苦得到的药方又荒诞不经。商艳云中毒过深,无法像苏晓宵那样逼出。商不离破译中途,总钻了自己的牛角尖,等醒悟时,便前功尽弃。雨霖也跟着推倒重来,十分辛苦。
此事又属于机密,无法与人探讨。兰提将消息封锁得很严实,但仍有人猜测过商艳云的身份,起码兰启平就有所猜忌,而宣天妩似是而非的所指商不离一听说就悚然心惊。
艳云仙子毕竟引发了九雷岛与净山门的联合逼供,两派借题发挥,利用兰拣兰启有,又趁火打劫漱泉夫人,可在错综复杂的争斗后,狮子大开口的要求最终却落在了兰提头上。
没有与兰家掰手腕的另一方,丹枫山庄又强硬如往昔,骑墙只管张嘴要价的好日子一去不复返。老油条们见好就收,甚至还主动退让了。唯一壮志雄心满满想利用艳云做一番事业的漱泉夫人又销声匿迹。
看起来已经没人在乎艳云仙子身在何方,可谁也没法保证一旦消息走漏,江湖上会掀起什么样的波澜。
商不离想起兰提那句绕了几道弯的话:“被兰家人知道她身份其实没什么,他们不恨艳云仙子。但还是不要被知道更好,他们恨漱泉,而漱泉曾经要找她。垂钓之人,空钩已久。这根无饵的鱼竿,我既不想收起来,也不想真的钓到鱼。若被家人得知,我手里有诱饵,哪怕是曾经的诱饵,那不也是很糟糕吗?”
商不离似懂非懂,兰提说话时妙月就在身旁,她全听明白了。私底下商不离问妙月,妙月却只说,兰提只是心软而已。对谁心软?妙月很清楚,是对漱泉心软。
可是师叔是彻底地不理解了。这是怎么和心软扯上关系的。
鹤林曾一再告诉商不离,新上任武林盟主的少年心思莫测,一瞬之间,想法千变万化。来山庄后,商不离所见到的兰提却并不像他想象中那样冷心冷肺,相反,他很好说话。要什么药材,想要什么古方,时间久了,商不离也可以和兰提笑语一两句。
只是说来奇怪,昨日兰提问了商不离一件事:“古往今来,是否真有长生不老药的存在?”
商不离当时以为他开玩笑,但是兰提是随便开玩笑的人吗?
从心事重重的师叔手里收到家乡亲人来信的妙月心底暖洋洋的,她嗅着秋媛师姐的信笺,师姐的信笺她用桂花熏染过了,这是秋媛师姐的习惯。
妙月奋笔疾书,将在武林大会的见闻如实相告,她还自吹自擂,告诉师姐自己马上要过招的那都是一派之主,厉害得很呢。妙月最会安慰自己,天枢输了公孙那情有可原,她输给凶巴巴的梅解语,不也情有可原嘛。天枢有兰拣心疼,她也有人心疼的。
妙月正咬着笔杆写得十分入神,身后却传来男子的声息。妙月惊回首,身后是不知道什么时候翻窗户进来的兰提。
兰提十分疲惫的样子,又想强打精神,又根本打不起来精神:“可不可以,让我抱一会儿?”
兰提每次示弱,都是索取。但妙月还……偏偏就吃他这套。他这样说,她想说什么都忘了。疲惫如此,是发生了什么吗?
“……可以。”
妙月被他拥着,两个人躺在窄床上,妙月和兰提说着话,说他字迹潦草难以辨认如何如何的,兰提轻声说对不起,转身将她搂得更紧。毎馹缒更?ǒ嗨棠伍柶??柒叁肆?澪⑤
“怎么了?”
“噩梦。”
妙月哦了一声:“我也做噩梦呢。阿彩不是带她爹参加青衿试嘛,我梦到我也带商艳云参加,但是选手是她,我在旁边加油助威。”
“还梦到商艳云不认识我了,我在人群里喊她,她不理我。她还说我莫名其妙,别碍着她找男人。”
妙月絮絮叨叨地说着,说着说着她也觉得好笑。自从苏晓宵全然忘记了星生,她就害怕商艳云会把她也忘记。妙月照顾她的时候,总想起柔女阿婆。阿婆抚摸她额头时,是不是也想着艳云呢?
兰提一直都没说话。妙月往上看,他已经睡着了。他很少如此,应该这几天都没有睡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