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提冷声道:“我想杀他。”
兰窈怔住了,连兰提也怔住了。
下意识的真情流露让兰提不知所措,兰窈神情复杂道:“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我知道了,谢谢姐姐。”兰提又抖了一下,兰窈将自己的手掌贴到兰提的伤脸上:“他不爱你了,你也不要恨他呀。”
兰提想起来一件不相干的事,刚当上少主那年,父亲总带着他去各种宴席里应酬,兰提烦不胜烦,回家偷偷看他最喜欢的马匹分娩,刚剩下的小马颤颤巍巍站起来,兰提还没来得及笑,就看到高大的父亲身影出现在马棚里,火把照亮他失望和愤怒的脸:“玩物丧志,你母亲就是这么教你的?”
小马被装进了麻袋里,沉入冰凉的河水里。兰窈偷偷告诉兰提,母马一直在找小马,焦急地吃不下喝不下,气竭而死。
兰提终于认真道:“淑女名册上的女孩子每一个都很好,我不是不喜欢她们,只是我觉得把她们中的任何一个带到我身边都很残忍。”
忍了又忍,咽了又咽,兰提还是道:“不管我是对未来妻子好,还是不好,都不会令人满意。这种事我已经习惯了,外面的天地里长大的人,怎么习惯得了?”
兰窈沉默片刻:“你思量太多,恐会伤身。”
翻了一日,兰提要青澜紫瑚去找雷坚白登门道歉,二人不愿意去,兰提一脚踹得青澜直不起身,万钧剑横在他的脖子上,青澜也不要去。
二人谁不知道兰提根本不会来真格的,兰提果然收剑入鞘,长叹一声:“你们也欺负我。”
青澜紫瑚嬉皮笑脸地凑在兰提身边,兰提把万钧剑轻轻搁在案几上:“有时候我在想,万钧剑割破我的喉咙应该会很快。你们谁可以动这个手?”
窗外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浓云翻滚,青澜紫瑚跪了下来,脸上再无笑容。青澜惊恐地看着兰提:“少主,你若死了,夫人怎么办啊?”
“对啊,夫人怎么办?”
兰提伸手接雨:“所以我无法自我了结,你们谁来恨我一下,就可以帮我了。”
青澜紫瑚伏在地上磕头。雨水打湿了掌心,也打湿了窗外的一张纸,兰提认得出来那是他自己的画像,他皱了一下眉。
兰提转过身,坐到椅子上,面无表情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不要让我为难,跟我去道歉。”
青澜紫瑚不再啰嗦,跟着兰提出门了。兰提却在街上看见了很多自己的画像,往日骑马出门,也不觉得有什么,今日他坐在马上,赤红色的抹额,母亲一针一线绣出来的针脚好像扎进了他的额头,白衣锦袍也把他箍在市井的眼光中,春风时常卷过一张他的画像扑在脸上,如同议论的口舌舔到了他的皮肤。
兰提厌烦地抛下一大把铜钱,夹杂了几个金锭,望向他的市井百姓低下头哄抢,兰提回首又抛了一把,他眼中突然多了一个身影,戴着斗笠,正在东张西望,看不清脸。
谁?!
兰提在梦里掉下马,现实里却是翻了个身,他动作这么大,旁边盹着的天枢也吓了一跳。兰提昨夜发完烧后,就没有再睡了。纵然高烧不退,也不会耽误行程,从马背上挪到马车里,天枢盯着他把药喝了,而后兰提一直没有动静,一看已经皱眉睡着了。
天枢看他还没醒,额头滚烫,便给他掖了掖被角。
兰提仍在梦中,他却觉得自己已经从噩梦中清醒过来,床头坐了人,是父亲。
兰启为抚摸他的额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自己的身体还是要好好看顾,不要让我在地底也忧心。”
兰提许久不见父亲,怔惶地要去抓住父亲的手,兰启为却拂开了他的手:“我这么久不来看你,其中原因,你自己心里也要有数。”
兰启为皱起眉,仿若生前的某一次:“你急于摆脱丹枫山庄给你的责任了吗?你怕死?贪生怕死之辈,违背了在先祖前立下的誓言。为什么怕?”
兰提亟待开口解释:“听我说……”
兰启为摇头,他的手终于又落到兰提满是汗珠的额头上:“不要让我失望。我很少对你说这样的话,保重。好不好?”
兰提从梦中转醒过来,记忆仿佛是一片被涨潮带走的贝壳,滩涂上一片死寂一无所有,留给他的,只有看不到尽头的黑天和压在海上的浓云。
梦里的一切都想不起来,可是又什么都留在心里。
他摁着自己的太阳穴,慢慢提起笔要给妙月写点什么,可是笔到了手下,又只是勾画她的轮廓,她带笑的侧脸。梦中有没有妙月这件事,怎么也记不清了?
第091章 | 0091 思乡
初夏时节,天色已经亮得很早。妙月睁开眼看到帐篷,想了一会才想明白自己这是在红林梅州的帐子里,昨天虽然写完了信,但没找到信鸽能发出去。唐鸢滨往返一次十天半个月,兰提他这会到不了。
帐中伤患并不多,红林梅州弟子也都早早地出去轮值。妙月刚舀了清水洗了洗脸,就被人拍了一下,她猛一回头,吓了一跳。
谢冰疑弯了弯眼睛:“在下长得有那么吓人吗?”
谢冰疑比了个嘘:“我听到四公子的声音了,他要进来砍我第二条胳膊。你凝神细听。”
妙月果真去听,真听到兰携的声音了,另一方的人一直在说什么不要擅闯营帐,兰携的声音模模糊糊。
妙月耸耸肩膀,她救不了他的,她和兰携又不是一家人,而且据妙月对兰家的观察,这一窝犟种,天王老子来了也不好劝。
谢冰疑扬起眉毛:“我没有让你帮我说话。能帮我传个东西吗?”
妙月往后退了一步,谢冰疑说话贴她太近了。
谢冰疑伸出没受伤的右手,正擎着两支竹签穿的糖山楂:“劳烦你带给阿窕,上次说要带她过来一起吃的。一支给她,一支当作你帮我传东西的谢礼。还有信,也帮我带给她。求你了。”
妙月正犹疑着要不要接手,营帐外兰携的声音突然增大了:“你有话好好说嘛,宝贝。”
对面不会是林萦怀姑娘吧?天,兰携放荡荒唐的名声就是这么来的吧。
兰携的嗓音是一贯的慢条斯理,可是谢冰疑脸色一变:“我伤了可打不过他了。我先走了!”
他说罢就换了个方向逃了。妙月举着两根糖山楂,眨了眨眼睛。
他逃得还挺顺利……?
妙月找了东西将糖包起来,信也收好了。她一掀开帘子,就看到正在给伤患包扎的红林梅州弟子,是个梳髻的小童子,长得光溜溜白面面的,一身绿缎子,可是头上绑着红丝巾,衣服穿得接天莲叶无穷碧又映日荷花别样红的,他自己却是一节嫩白藕。
小童生气了,他对面好死不死正坐着坏心眼的兰携。他不像生气了。
他身后还跟着几个人,都是些又高又瘦的佩剑男子,应该是他的剑侍。方才一点动静都没有,可见这些人从头到尾都没讲过话。
兰携一见妙月,便呦了一声:“你在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