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其实特别清楚她是怎么想的……阁下想听听看吗?”
阿维纳什看了施密特一眼,他大概明白对方的心理:越是害怕什么,就越要主动去谈论它,这样有助于舒解恐惧。不过他不太愿意在这种时候充当一个减缓他人焦虑的倾听者角色,更可况一旦开启话匣,老警督估计有一堆长篇大论等着他。
不过话说回来,这几日他一直围着里希打转,除了几个下属,他也没什么可以交谈的局内人除了泡勒。可泡勒这个人实在是有点无聊,宴会酒会这些话题他也许在行,换成这件谋杀案,他除了表达谄媚和惶恐,就不会别的。
“您说说看吧。”阿维纳什装作一副感兴趣的样子,“我洗耳恭听。”
“提前给所有人寄死亡预告,这不是在给自己做案设置障碍吗?”施密特的声音带着,“凭她的本事,原本只要在暗中就能解决掉所有仇人,现在搞得这么大张旗鼓,让所有人都有了防备……她为什么要做这样自找麻烦的事呢?”
“确实,您怎么看呢?”
施密特一字一顿,“为了延长我的痛苦。”
阿维纳什发出一声恍然大悟的叹息。
“看看里希,他从收到死亡预告的第一天起就陷入了对死亡的恐惧,此后每一天,他都在打量着自己的照片,想象着自己的死法看看这种恐惧把他折磨成了什么样子……他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竟然会因为忍受不了这种痛苦而选择自尽。
“那个在暗中潜伏的恶魔,就使要我们每一个人都度过惶恐不安的十二日!她正是在用这种把戏,折磨我,折磨我们每一个人……但她以为这样就能得逞了吗?不!”
施密特突然站了起来,“至少在我这里不会,我可不会被这种女人的手段吓倒,我倒要看看,等我到了核心城”
话音未落,窗外突然响起一阵刺耳的刹车声,随后是沉闷的撞击,它们立刻惊起了远处的犬吠。
在这瞬息的变化中,施密特已经举起了手中的枪,他朝着窗户连续扣动扳机,玻璃应声而碎。但那几颗子弹显然没有击中任何东西在远处的喧嚣与近处的寂静中,施密特回过神来。
冷汗从他的额角滑落,他无法控制自己劫后余生的喘息,在寂静无声的饭厅中,这呼吸声显得那么刺耳,一阵耳鸣伴随着热血一起冲上脑子,施密特感到一阵晕眩,好一会儿才恢复。
片刻后,管家跑了上来,“老爷,是一辆私家车出了车祸,巡逻队已经喊救护车了……他们听到了枪声,想问问您是否安全。”
施密特颓唐地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对一切充耳不闻。
“安全。”阿维纳什代为回答,他站起身,对管家示意对方可以退下。饭厅重新恢复了寂静,阿维纳什无声地走到施密特身边,动作温和地缴下了他的枪。
老警督抬起头,在明亮的灯光下,阿维纳什看见这张衰老的脸上布满了沟壑般的皱纹。
“……还给我,”施密特颤抖着,“不要……拿走我的枪。”
施密特的眼眶深深凹陷着,眼球也严重充血,阿维纳什一时间竟分不清这眼红是因为疲惫还是因为他被刚才的变故惊出了热泪。
想到几天前在警局时那个安慰里希的威严老者,阿维纳什重新把枪放回了他的掌心。
“您说得对,”阿维纳什低声道,“那个人就是想看到您陷入恐惧,而您不会让他得逞的,是吗。”
老警督突然像一个孩子一样紧紧握住了阿维纳什的手,他把自己的眼睛贴在了阿维纳什的衣服上,呼吸也颤抖着。
“能否帮我找一位神父……我需要……忏悔……”
阿维纳什叹了一声,他让下属去给管家传话,自己则在这儿陪伴着施密特度过眼下可能是最难熬的一段时间。
窗外是深沉的夜,阿维纳什站在大厅中向外眺望,他忽然想,如果此刻凶手就在外面盯梢,那么它现在应该正暗暗得意着吧。
第 72 章 无人送别
这一晚没有月光,夜空群星璀璨。
临近午夜,赫斯塔又一次来到圣安妮修道院,在黑色的纪念石碑后面不远,一朵纸折的玫瑰与玻璃钟罩埋葬在地底这是她为故去者立下的无名冢。
她沉默地点燃了墓前的蜡烛,柔和的光晕照亮了这一小片土地。已经进入了子弹时间的赫斯塔就这么在墓前安坐,她翻开一本诗集,抚过薄薄的书页,最终停在了今夜折角的那页。
借着这一点微弱的烛光,她用很低的声音为妈妈念诗。
“花儿住在人的心里,我暗自在它们的书中阅读,关于那些没有标识的边界,关于那些没有绽放的蓓蕾……
“我了解灵魂,如薰衣草,我了解含羞草的少女,我了解月季,和如何用她在心中编织一条花带……”
在冬夜,赫斯塔呼出的每一口气都变成淡淡的白雾。过去她常常在这一刻感到眼热,眼泪会隐隐地涌上眼眶。
但是现在不会了,她心中弥散着一种安宁。
尽管今晚要做的一切都还没有开始,但这种安宁已经像一块激流中的浮板,它短暂地隔开了往日的痛苦和即将到来的残酷血腥,温暖地将她托举。
赫斯塔缓慢地朗读,她的目光跟随着语言一同经过月桂的枝头,经过黑色叶片的缺口,经过百合的花盘,直到诗歌的末尾。
“那些逝去的和被忘却的人,被赋予了金合欢白色的语言。而我的灵魂,这老旧的炉灶,则长出这样一种枯草衰竭。”(1)
赫斯塔沉默片刻,又抬起头,“我前几天在艾娃那里读到了这首诗,妈妈,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它击中了我……你会喜欢这首诗吗?”
夜风乍起,将赫斯塔的后半句话吹散,寒风带来针尖似的触感,也将她手中的诗集翻得哗哗作响。
她感到些许厌倦,即将到来的复仇已不再像前几次一样令她期待。
她曾把这些人视为一生之敌,甚至慷慨地计划着把接下来的五年用在谋取他们的性命上。但如今看来这些人根本配不上这种殊荣,他们的恶就像他们自身一样昏丑陋,即便一口气扫清,也不会给她带来任何快意或荣耀。
但她必须让一切有始有终,这是她早就做好的决定。
赫斯塔短暂地闭上眼睛,脑海中忽然又浮现起下午与坎贝尔的交谈。
“你知道吗,阿雅下午告诉我,在开庭前,所有人都要把手放在《圣经》或其他宗教书籍上起誓绝不在法庭上说谎,因为这种场合下做出的承诺很重要……我觉得这很荒唐,妈妈。”
她垂眸望着诗集的封面,“我不会遵守任何誓言,即便非要对着什么起誓,我宁可拿手按着这本诗集。”
在烈风中,先前的一切温存缓缓散去,世界重新变得清晰而具体。
她重新转身望向远处来自谭伊的城市微光那并不来自于任何一盏直接可见的灯,而是整个城市的光将属于它的那一片夜空朦胧地照亮。
今晚将是许多人的不眠之夜,然而那又何妨,他们设下的阻碍越大,她所能展示的力量就越强,由此,给予给生者的恐惧也将越发深邃。
赫斯塔调整了呼吸,“我该启程了,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