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我不能……我没有父亲。”赫斯塔答道。
在场好几人望向赫斯塔的目光忽然多了些怜悯,但赫斯塔没有觉察到这一点,她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有半点自怜。
在给出这个回答以后,她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她喃喃道:“对,我没有父亲,没有兄弟,没有丈夫,也没有儿子,所以我完全不理解阿克西妮亚还有这本书里大多数女人做的事情。
“为什么阿克西妮亚的命运最让我感到牵挂,因为在这本书里至少在第一卷,她勤劳、勇敢、善良……一读到她,我就立刻想起我的朋友们,她们每一个都像阿克西妮亚一样勤恳,一样勇敢,一样善良,但她们谁也没有这样凄惨的命运。
“很早以前,我的一个朋友曾和我说,一个女人一旦出嫁,她的兄弟就不再是她的兄弟,而成了她丈夫的兄弟。出嫁的时候遇上丈夫打人,兄弟也许还会帮你出头,但等嫁人了之后,他们就只会袖手旁观。
“那时我不懂,现在我懂了阿克西妮亚后来被司捷潘毒打的时候,她的兄弟在哪里?”
第 31 章 女性的眼睛
“当她在娘家的时候,她作为‘女儿’被‘父兄’庇护,既然父亲违背了身为家主的规则,那么兄长就把败德的父亲杀掉并取而代之;当她嫁了人,她就成了‘丈夫’的私有物,所以丈夫打她就变得天经地义。
“我甚至可以说,如果有一天阿克西妮亚的哥哥也讨了老婆,如果他也像司捷潘殴打阿克西妮亚那样毒打自己的妻子,那这个女人也会立刻落进一样的命运因为在哥萨克,谁也夺不走一个男人打老婆的权力。
“这里面根本就没有阿克西妮亚的复仇,这里面只有权力的更迭,掌握她命运的人从父亲变成哥哥,再变成丈夫、情夫,他们每个人都认可这套规则,包括阿克西妮亚自己她唯一的叛逆,就在于她虽然也认定自己是个奴隶,是个附庸,她却胆敢背叛自己既定的‘主子’,挑选并跟随一个‘新主人’。”
赫斯塔深深吸了口气,她自己也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快,也越来越激昂。
艾娃深深地凝望着赫斯塔,“你在愤怒吗,优莱卡?”
整个玻璃房子陷入了一片寂静,每个人的表情都变得沉静起来,她们有的望着赫斯塔,有的低着头望着自己的脚尖,目光也被点起了一层朦胧的火光。
“这怎么能不让人愤怒?那整个村庄,整片土地,所有的男人、女人、老人、孩子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他们全都是共谋!”
赫斯塔食指的指节用力敲击着《群山》的封面,“所有人一起维系了一个牢笼,在这个笼子里,被榨干了一切的女人是‘母亲’,守节又勤快的女人是‘妻子’,贞洁而年轻的女人是‘女儿’。
“除了这三类人,剩下的都是‘母狗’,是‘婊子’,是‘长尾巴蛆’,是‘荡妇’而所有‘母狗’‘婊子’‘长尾巴蛆’和‘荡妇’们会做的事情……只不过是所有‘高尚的哥萨克男人’生活中最稀松平凡的日常”
艾娃第一个笑了起来。
“您在笑什么?”阿尔佳看向艾娃,她小声问道,“难道您觉得优莱卡说得不对?”
“不,她说得对极了。”艾娃轻声道,她的目光扫向赫斯塔,“优莱卡,我该怎么说?你真是幸运得让人嫉妒。是的,你没有父亲,没有兄弟,没有丈夫,也没有儿子……所以你天生就有一双‘女性的眼睛’。”
“女性的眼睛……”赫斯塔没有听懂,“这里每个人都有一双女性的眼睛。”
“那是我们自己用刀子割开的,”艾娃淡淡道,“这里每一双睁开的眼睛,都沾满了过去的血泪。”
艾娃扶着椅把,从自己的座位上站了起来,她缓缓走过玻璃房子狭窄的空地,停在窗前,凝视着窗外的夜色。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的父亲曾教导我和几个兄弟姐妹,人不但要在自己的身边寻找榜样,还应当去更广阔的天地中寻找,不论它来自真实的历史,虚构的故事抑或其他。
“找到一个伟大人物,让他成为你的精神坐标,那么从今往后,你在人生的道路上就将永不迷失。
“我第一次读《暴风雨下的群山》,是在我九岁的时候。我用了一天零一个晚上把整整八卷的《群山》读完……那时我完全没有觉察到任何不对,相反,我沉浸在这波澜壮阔的史诗中,直到现在我都忘不了‘哥萨克’这个词在当年带给我的震撼,哥萨克,突厥语,意为‘处处自由的人’。”
赫斯塔皱起了眉头,“……所以您当时找到的‘坐标’是?”
艾娃笑了一声,带着自嘲,“还能是谁,当然是《群山》的男主人公,格里高利。我记得,整整一个月,我像魔怔了一样,成为了一个‘精神哥萨克’。”
赫斯塔望着艾娃,一时竟无言以对。
艾娃深深地呼吸,她转过身来,望着灯光下的众人,轻声道:
“‘只有野草是这样在土地上生长,它吮吸着能创造生命的土地的奶汁,漠不关心地接受阳光的抚爱和恶劣天气的摧残。在暴风雨致命的袭击中驯顺地倒下去。然后,把种子迎风撒去,同样是那么漠不关心地死去,枯萎的草茎沙沙作响,向照耀着死亡的秋阳致敬。’”
艾娃吟诵着她最为熟悉和喜爱的段落,缓慢地走过每一个人的身旁。明黄色的灯在她身后投下淡淡的影子。老人的声音是如此铿锵有力,让人想起一面在风中猎猎飘扬的战旗。
“如果你们读过另一本十四区的,《暴风雨的儿女》,也许会更加理解我幼年时对格里高利的偏爱《儿女》中的保尔·柯察金像一个站在时代光芒中的人,《群山》的格里高利则是投在地上的影子,尽管他们都被卷进了时代的洪流,但柯察金身边始终有一个朱赫来,朱赫来成了他的精神导师,就像一位父亲和亲切的朋友而格里高利,什么也没有。
“保尔·柯察金是一个被选中的人,被爱护的人,格里高利则像一根野草,他不得不在时代的疾风中被推搡着进行选择,没有人关心他的生死,可是,他根本不在乎。
“在他身上有一种冷漠的蛮勇,阳光爱抚他,他决不感激,风雨摧残他,他视之如常。所以我喜欢这个角色,喜欢得要命。”
赫斯塔忽然咬紧了牙关。
直到这一刻,她才忽然意识到为什么当艾娃问她“为什么你一刻也没有将它放下”时,她答不上来在对格里高利的厌恶之下,她同样感受到了艾娃所说的这一股“冷漠的蛮勇”,这爱恨交加的矛盾令她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或许它看起来丑陋而残暴,甚至带着一种动物性的劣等,但这股不知廉耻的野蛮却在赫斯塔心中激起了惊人的骇浪。
哥萨克人的一切让她不可抑制地回想起在短鸣巷的生活,在老查理的后院之外,整个短鸣巷的秩序幽暗而森严。那种生活像是烙印在她童年的梦魇,残酷且经久不衰。这些遥远的过去如今正牵引着她,像午夜的魔笛,让她不由自主地捧着这本书,一页页地翻下去。
第32章 低空飞行
但是,尽管这种吸引如此强烈,赫斯塔却依旧不能明白为什么故事中的女人在看见了格里高利的“气概”之后就总想委身于他。
她厌恶格里高利,但倘若可以,她真想用刀在格里高利的灵魂中剜下这一部分,好把这一小块桀骜不驯的碎片放进自己的胸膛,彻彻底底地据为己有。
“在很长一段的时间里,《群山》被我奉为自己的枕边书,”艾娃轻声道,“直到有一天,一些变化发生了。我重新回过头去审视这本书中的女人,我意识到‘哥萨克’这个词中包含着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每一个‘处处自由的男人’都对应着若干个‘处处不自由的女人’,在前者不可撼动的主体地位下,后者连死亡都成了对前者的献祭。
“难怪我在第一次读它的时候完全看不见阿克西妮亚,看不见娜塔莉娅,看不见妲丽亚我并非看不见,我只是觉得这些女人间的生生死死、你争我夺过于无聊。这并不影响我在她们死的时候也发出一声感慨的叹息。但这叹息,与我看见一个哥萨克被砍下头颅的情感绝不可同日而语。
“她们是许多男人梦中的女人,”艾娃冷声道,“她们献出了自己的一切包括怨恨,好去教自己的兄弟、情人、丈夫如何从稚嫩的男孩成长成一个真正的男人。
“踏过她们的血肉,男人们体会到什么是真正的爱,真正的痛苦,什么是真正的活着;有了她们,男人们波澜壮阔的一生才完整。”
“这就是为什么阿克西妮亚说她没有格里高利就活不下去她全部的生命,都是为了成为格里高利的一个注脚。也许她是他最鲜活、最美丽的一个注脚,但离开了格里高利这个本体,单单一个注脚又能有什么价值?
“抛却自己的本来面目,去成为一个他人记忆中的美丽幻影……呵,世上再没有比这更糟糕、更愚蠢的选择。”
……
夜读会一直持续到凌晨一点,在这场深夜的交锋中,每个人都分享了自己近来的阅读体验,她们围坐在一起,在玻璃房的夜灯下讲述着自己的故事和对他人的理解。
原来这样的夜读会在艾娃的宅邸中由来已久,从前大概每周都会有一两次,每次都像今天这样自由地发生,自由地结束,每次参加的人都不同完全看当时在宅子里值夜的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