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泽弼抬起手，轻轻搭在叶一柏的肩上，“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

火车车轮与铁轨接触，发出“库嗤库嗤”的声响，天边的太阳慢慢落下。

同一时刻，一辆白色底下有蓝色镶边车身上有明显红十字标志的面包车停在了溪山镇医院的门口，两个白大褂从车里快速走下来。

50年代的时候马路建设明显不怎么样，具体表现为用石子铺成的马路和几乎没有的路灯，傍晚的小镇已然非常昏暗，一高一矮的身影走进镇医院大堂。

值班护士有些惊讶地抬起头，回头看了眼墙上“滴滴答答”走着的钟，迟疑地开口道：“人民医院的吧，你们今天就到了啊？我还以为你们明天到，107病房，走到底右边最后一间，我跟郑医生去说一声。”值班护士道。

“好的，阿姐。”身高略低的白大褂用清脆的声音应道，引得护士不由多看了好几眼，毕竟这个时候的女医生可不多。

黄莹，护士目光暼过女医生胸前的工牌，立刻记住了这个名字。

“我要出院。”两个人民医院的医生走到病房门口，就听到病房里有人在争执，说是争执，其实更像是其中一个人单方面在发脾气。

“我说过不要告诉裴叔叔和叶叔叔，你是不是从来没有把我的话记进心里，是了，你现在是堂堂校级军官，怎么还会把我一个孤儿的话放在心上。”病房里的声音尖锐中带着一丝无力，重重的喘息声让两个白大褂即使隔着一道半开的门也听得分明。

门口的男医生停住了脚步，面上露出一丝迟疑的神色，他意识到现在似乎并不是进去的好时候。

透过门缝，两个白大褂看到病房内有两个男子，一个弯着腰坐在病床上，双手撑着坐在床沿位置，低着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这约莫就是病人，也就是刚刚开口说话的男子。

另一个则沉默地脱了外套，将自己的袖口卷起，上前两步单膝下蹲仔仔细细地将坐在病床上年轻男子的裤腿拉下，然后用手捧着男子的双脚用掌心的热度帮其烘脚。

“你永远都是我的小少爷，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是。但我希望我能拥有这个将来。”冯然低着头，声音显得有些沙哑。

谢阳的眼眶微红，他自然知道冯然是为自己好，二十年了，在战乱刚开始的那几年，裴叔叔上了前线，叶叔叔还没有回来，虽说上海有裴谢两家留下来的势力，但在情感上，那几年他和冯然几乎是处于相依为命的状态。

桂婶是谢阳的奶妈，几乎是谢阳有意识开始就在谢阳的身边了，冯然不是谢家的佣人，但也是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就以保护者的身份出现在谢阳身边，冯然的过去就是谢阳，谢阳的过去也几乎都是冯然的身影。

“没用的，我心里清楚，就是叶叔叔也不可能救得了我。”谢阳跟着叶一柏，接触的都是世界上最前沿的医疗资讯，他甚至萌生过想要从医的想法，然而谢阳脆弱的心脏注定承受不了如此高强大的工作和剧烈的情绪起伏，但即便如此，跟着世界上最顶尖医生的这十多年，也足以让谢阳清楚自己的病症。

他甚至比绝大多数的医生更明白自己现在的情况。

“我见过一个外科医生给自己的亲人做手术，那是一台高风险的手术，手术失败了。”谢阳的声音很轻，他直到现在都忘不了那个场景，“那个医生后来就再也拿不起手术刀了。接下来的日子，他可能会永远在痛苦和悔恨中度过。”

“叶叔叔和裴叔叔几乎把我当成他们的儿子，我不想让叶叔叔主刀我这台注定要失败的手术。”

“其实，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死亡，是每个人都要经历的，早点晚点，也就是一眨眼的事，你看，从七岁到二十七岁，二十年，不也过得很快，我走得早，你们就可以每年来看我……”

“够了！”冯然打断了谢阳的话，他坚毅的脸庞上，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背脊也挺得笔直，就连每根头发丝都在诉说主人的愤怒，但是即便如此，他捧着谢阳脚的双手却还是温柔地没多用一丝力气。

“这位先生说得对，阳阳，你就是个胆小鬼。”一个清朗的女声从病房门口传来。

谢阳和冯然都下意识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女医生大步从病房门口走进来，她身后还跟着一个一脸懵的男医生。

“叶医生知道你这么想吗？他知道你为了让他不承受压力放弃手术，他往后不也一样要活在痛苦和悔恨中，你这脑回路的怎么长的，这么小看我们医生的承受能力啊。”女医生嘴巴“叭叭叭”不停说着，边说还边伸手戳了戳谢阳的脑袋，引得冯然眉头大皱。

冯然用被子将谢阳的腿盖住，然后站起身来，冷声说道：“你们是谁？”

男医生摆了摆自己的手，脑子里现在还有没回过神来，是啊，他们是谁，他们是人民医院的医生啊！

“我们……”

“这么大牌子挂胸口你看不到啊，谢阳你是心脏有问题又不是眼睛。”黄莹十分自然熟地上前，先是看了看谢阳的检测仪数据，“危险期虽然过了，但情绪波动还是不能太大，你先躺下吧，我等半小时看看情况，如果情况稳定，我们现在就转院。”

黄莹，谢阳有些呆愣地看着女孩那还有些熟悉的眉眼，张了张嘴巴，迟疑半晌才试探性地叫出一个名字，“妞妞？”

第266章 番外（三）

“对，是我，算你小子还有点良心。”妞妞笑嘻嘻帮谢阳把枕头垫高，同时用手拍了拍，“行了，先躺下吧，你现在就别逞强了，要帮忙不？”

谢阳脸上出现了一丝红晕，人仿佛也有了几分活气，他用单手支撑着身体将双脚往床上挪，冯然想要帮忙，却被谢阳拒绝，“不用，我自己可以。”

“本来叶医生想要把你送去杭城第一医院的，但是考虑到你现在的情况，能少移动就少移动吧，我们人民医院虽然比不上杭一，但基本的设备是都有的，反正叶医生亲自过来，两边也差不离，我们院长超高兴的，连夜就把我俩派过来了，生怕杭一截胡，明明是他自己截胡杭一的。”

妞妞还是像谢阳小时候印象里的一样，充满着活力和勇气，让人忍不住羡慕和向往。

谢阳脸上露出一丝极浅的笑容，“你一点都没变。”

黄妞妞得意地挺了挺胸，好让自己医生的工牌更显眼一眼，“埋汰我呢，我可不是当年那个傻乎乎的小姑娘了，你和梁聪不能做的事我替你们做到了，我后年就可以升主治了，我总有一天能跟上叶医生的脚步！”

黄医生豪气冲天，引得谢阳发出了今天第一声笑声来，他举起手对着妞妞竖了个大拇指，表示自己的钦佩之情。

“所以谢阳……”妞妞突然严肃了表情，“作为医生，我很能理解叶医生的感受，如果你真的因为这种原因放弃手术，不仅自己成为胆小鬼、逃兵，叶医生也会遗憾一辈子的。”

谢阳眼睑低垂，并不出声。

“还记得我们当年被人贩子关在小黑屋里，所有人都在害怕、恐惧，只有你和梁聪，梁聪傻乎乎地炫耀着自己的爸爸妈妈是谁，认为谁都不敢伤害他，而你，你说你是谢家人，谢家人都是英雄，从不畏惧死亡。但你这种不畏惧法，大概叔叔阿姨都能被你气活过来。”黄莹坐到了谢阳的床边，毫不客气地往谢阳心中最敏感的地方戳。

谢阳还是不发一语，但是冯然看得出，他已经动摇了。

自己几个月都没有做到的事，这个女医生居然几分钟不到就办到了，冯然心中黯然。他目光扫过黄莹清秀的脸庞，藏在身后的手渐渐收紧，但片刻后又无力地松开，又犯蠢了，都什么时候了还计较这些，只要阳阳肯接受手术，只要他好……就行了。

黄莹和他的同事在谢阳的病房里观察了三十分钟，见谢阳此时情况稳定，便笑道：“情况还稳定，我们趁着天没黑赶紧走吧，天黑了车就不好开了。”

谢阳明显还在犹豫，黄莹已经不见外地开始帮他收起了东西，“你不会让叶医生在宁城等你吧，我想以他的个性，如果你不在，说不定直接过来了。他原来就是这么打算的，也就我们院长机灵……”黄莹说到这，吐了吐舌头，瞥了同行的男医生一眼，引得那位男医生无奈地耸了耸肩。

“好，我转院。”谢阳抬头看向黄莹。

黄莹爽朗一笑，“这才对嘛。”

男医生看着自己医院里的院花替这个病人忙前忙后的样子，心中不免复杂，他走到一旁站着一直沉默不语的冯然身边，好似不经意地侧头问道：“哎，你朋友跟黄医生什么关系啊？好像很熟的样子。”

冯然的头微微动了动，看了男医生一眼，并未答话。黄莹这个名字他不熟悉，但是“妞妞”这两个字他却是时常听到，从刚开始的感激，感激她在那个时候保护了谢阳，到后来的嫉妒，一个年龄相仿在谢阳心中占据重要地位的女人，让他这个像老鼠一样躲在阴影里窥伺着珍宝的人如何不嫉妒。

冯然心中情绪起伏，但面上却丝毫没有表现出来，他快走两步，从衣柜里将谢阳的衣服找出来，走到病床前，微微弯下腰，十分自然地掀开谢阳脚上的被子，同时拿起床尾的袜子替他穿了起来，这种好似理所当然的动作让黄莹多看了他好几眼。

收拾好东西后，黄莹和他的同事和郑医生办了交接手续，同时将谢阳的病历抄了一份带回去，冯然则吩咐手下的人帮他回去说明一下情况，自己也坐上了开往宁城的救护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