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1 / 1)

黛玉便叫雪雁过去打听,一时宝玉进来问:“平姑娘来说什么?”黛玉道:“他有什么说?就送支销簿子来。我问起小红的事,好笑凤姊姊还是那么爱吃醋,他把这条子也改了过来,岂不变了一个好人了。”宝玉道:“我如今想起来,妒也是女子的好处,不是女子的坏处。”黛玉怔了一怔道:“这话又是那里来的?《周南》咏‘后妃之德’多半在不妒处称其贤,你反说妒是女人的好处,后妃不妒倒是不贤的了。”宝玉笑道:“妒有两种,有悍妒,有情妒。女子貌劣才庸,惟恐宠移爱夺,比如庸臣窃位,不得不忌贤嫉能以自保其爵禄,甚至诡谲凶残,正人罹害。此与妇人悍妒无异。若情妒则不然,即如妹妹所言后妃风诗,咏‘君子好□,求之不得’,至于‘寤寐反侧’。君子用情既如此,以情感情,淑女人非木石,其间时势常变不同,人事遭逢不一,忧愁思虑悲恐惊忧无所不至,不免酿出一个‘妒’字来了。妒由情生,情到十二分,便妒到十二分,此与勃谿悍厉之妒大相径庭。”黛玉听到这里,竟如把他自己从前的光景道破,体贴入微,无可辩驳,不觉脸上一红,微笑道:“谁来听你这些胡诌。”

正说着,见雪雁手里拿了一纸字帖儿来,道:“请姑娘看了再讲。”宝玉问:“是什么字帖儿?”忙向雪雁手里接过一瞧,连叫“奇异”,便递给黛玉看道:“这不是宝姊姊的笔迹吗?”黛玉此时分外留神,一面与宝玉观看。宝玉看到“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这两句,便记起这一阕词来,因说道“这是宝姊姊填的《柳絮词》,他们抄来做什么?”又看到末后写的一行,“薛宝钗录前生于大观园填《临江仙》词”。

宝玉还不明白,黛玉道:“是了,一定是宝姊姊借体还了阳了,如今在那一家呢?”雪雁才笑答道:“听说那家姓张,张家姑娘死去又活了,这个帖儿是张家姑娘写的。张家打发人到姨太太那里,香菱看了叫老婆子送来的。”黛玉笑向宝玉道:“这件事还没有告诉你。就是姨妈生日这一天,他老人家晚上梦见宝姊姊说要回来了。咱们都盼望他还阳,那里想到是这样还阳的!”宝玉道:“我还不信有这件事。”黛玉道:“漳郡苏宗尸为朱进马所借,汝阳张宏义附李简之体而活,古来借尸还阳原是有的。”宝玉道:“宝姊姊回生,不该借体才好。这节事好叫我悬心。”黛玉瞅着宝玉道:“这一件天大的喜事,倒还有什么悬心?”宝玉道:“你知道张家是什么样人家?这位姑娘多少年纪?才貌怎样?倘是一个粗陋不堪的女孩子,叫我还去认和不认呢?”几句话,把一个黛玉也听得踌躇起来,只得把宝玉劝说道:“你别性急,等莺儿回来,底细都知道了。”

宝玉一时有了这件心事,坐立难安,只盼莺儿回来问个明白。

讲到宝钗的真魂,留住太虚幻境数月,算准还阳日期,因肉身已坏,凑巧有个做过南韶道张家大老爷的女儿暴病夭殇。

那一日仍是尤家姊妹和秦氏送宝钗真魂到张家,附在那小姐身上借体回生。

宝钗如同梦醒,看了衾帐房屋并上下人等,心已了然。那张家只有这个女儿,爱如掌上明珠,忽患暴病身亡,他父母哀恸无已。今见死而复苏,张太太便心肝乖肉叫不绝口。宝钗睁眼细看,开口便称太太道:“我不是你的女儿,快送我回家。”

张太太只道是病人的谵语,急请名医诊治,肝气和平,已全然无玻两三日后,起身梳洗,步近妆台,启奁一照,竟与前生所见镜里的容颜无异,暗暗称奇道:“天下那有这样相像的?”房中也有三四个丫头伺候,都叫不出他们的名儿,只得一一问明,连生身的父亲张大老爷进来,也要回避。便对张太太道:“我姓薛,哥子薛文起,母舅王子腾”,家住什么地方,要坐车回去见见母亲。张太太如何肯放,便说:“既有这些缘故,不如请薛太太过来,大家说说话倒可以使得。”

附身的薛宝钗听了欢喜,巴不得立刻即见母亲。又恐他不信,要等寻一件东西带去作凭证。睁眼首饰衣服都是张家之物,因想起前生在大观园与诸姊妹填的《柳絮词》,词义巧与如今附体还阳之事有些映合,便要纸笔写了出来,送去为证。张太太接在手中,走出来将词递与张老爷观看,并说明去接薛太太的话。张老爷看了《柳絮词》大为夸美,知他女儿不过识得几个字,那里填得上这首词来,方信躯壳空留,性灵已易,自是伤感。本来知道薛家是荣府的亲戚,住居离荣府不远,便叫一个老婆子,细细告诉了他的话来请薛姨妈。薛姨妈听了以为奇事,所以来叫莺儿同去的。

是日,薛姨妈带了莺儿坐车来到张宅,张太太忙出来迎接。

薛姨妈进去,见了这位张家小姐倒吃了一惊。看来竟不像附体还阳的,如同宝钗活了转来一样,莺儿在旁也看得呆了。薛姨妈没有开口,母女二人便抱头大哭。张太太忍住一腔的凄楚,倒把他们劝慰,然后让坐道叙寒温。张小姐开口便叫“莺儿”,拉着手又哽噎了一会。

这里薛姨妈细问缘由,张太太将他女儿病亡,苏醒转来便不是原魂的话一一说明。薛姨妈又问他年纪生日,取何闺名,张太太逐件告诉了。薛姨妈笑道:“天下那有这样奇事!不但同岁同生,闺名也叫宝钗,而且长来竟是一个模样儿。我刚才进来见了太太的令嫒面貌,竟是我的亡故女儿。若这两个人好好的都还活着,叫站在一堆儿,我和太太见了,真认不出谁是谁的女儿来呢。”

正说笑着,薛姨妈忽然想起一件要紧事来,便问:“令嫒在日定过亲事没有?”张太太道:“因是没有合意的人家,将这件事耽误了。现在倒有一头姻事在这里,说是贾雨村贾大人作媒,说的南京甄家。”薛姨妈着急,问道:“占定了没有呢?”张太太道:“看光景两亲家都愿意的了,还没过聘。”薛姨妈道:“太太快不要应许了,我的女儿宝钗是已经出嫁配与贾宝玉的了。”张太太呆了半晌道:“且再商量。”一面吩咐厨房备席款待,要留薛姨妈在那里多住几天。薛姨妈定要回家,席散后谢了张太太,就叫套车。

宝钗想跟他母亲同回,张太太不允。薛姨妈心上踌躇,想宝钗借了他家的女儿的身体生转来,到底是张家的人,反将宝钗劝住,叫他不用性急。宝钗也是个明白人,斟酌其事,未便造次,只得叮咛他母亲速到荣府议出个万全之策,接他回去。

现在此间,人家看他犹如亲人,他看人家竟同陌路,要留莺儿陪伴,莺儿即便住下。张太太送薛姨妈上了车,回到里边自与张老爷议论这件事。

这里薛姨妈回到家中,天色已晚,一宵易过,次日起身便往荣府。先到王夫人处细细说明此事,凤姐正过来探问,贾母处已打发琥珀到王夫人屋里来请薛姨妈过去。王夫人道:“老太太也惦记这件事,咱们一同过去,先回明了,就在老太太那里商量怎么样个办法。”

说着,便请了薛姨妈带着凤姐来到贾母屋里。贾母满脸笑容,先向薛姨妈恭喜,道:“难得又闹出这件新奇事来。我活了八十多岁,从没听见过呢。昨儿只听说宝丫头借体还阳了,姨太太去看,到底是怎么样的,要姨太太细细讲给我们听听。”

薛姨妈陪笑道:“托老太太、太太的福,宝丫头有造化该来侍奉老祖宗一辈子。”贾母道:“我先要问问这位姑娘长来相貌怎样?别碰着一个丑陋的,白糟蹋了宝丫头了。”薛姨妈道:“不讲俊丑,第一件奇事,叫那位姑娘站在老太太跟前,老太太再不说是别人家的姑娘,竟要吓老祖宗一跳,认是宝丫头又活了。”贾母道:“听姨太太说来,竟同宝丫头一个样儿的了。这是越发难得。”

于是薛姨妈又向贾母细细讲了一遍,贾母听到贾雨村现在与甄家说媒一事,便不乐道:“宝丫头是我家的人了,怎么又与甄家说媒?那雨村荒唐,我不依他呢!”凤姐笑道:“雨村本家还是去说张家小姐,知道后来的事,自然也不去说了。”

贾母道:“宝丫头已经与宝玉圆房的了,如今咱们只当他是宝丫头,不知道什么张小姐、李小姐。”说的大笑起来。薛姨妈道:“老太太讲的真不错,但昨儿宝丫头要跟我回来,张太太还不肯放。我想宝丫头这个身子终是张家的人,宝丫头也没法儿,只得把莺儿留在那里。我今儿过来,一则报老太太个信,二来就要商量这件事。”王夫人道:“我倒想出个主意,回老太太看使得使不得?”贾母道:“你有什么主意?说出来同姨太太大家计较。”王夫人道:“我想张家的意思,终不肯把这个没性灵的空壳子女孩儿推了出来。既是雨村替甄家提过亲,没有放定,咱们就央雨村去说媒,如同与张家再结了一门子亲,仍旧行聘迎娶,宝玉又算做了他家的女婿。这样办法,谅来张家再没有不允的。”贾母笑道:“这样也好,宝玉又多了一个丈母娘。”便问:“琏儿在家没有?”凤姐道:“刚才听说冯大爷来拜,出去会他,不知这回儿客走了没有?”说着,叫小丫头子去对兴儿说:“等客去了,老太太叫二爷呢。”

小丫头去不多时,便同了贾琏进来。贾母便问贾琏道:“你知道宝妹妹还阳的事情吗?”贾琏答道:“昨儿孙子媳妇说还不知底细,刚才听见姨妈过来了,正要问姨妈呢。”贾母道:“叫你媳妇讲罢。”于是凤姐就把此事一一说明,并要央雨村说媒的话也讲了。贾琏道:“咱们去央他,谅雨村也不好推辞。就是事情碰得太凑巧了,怕雨村作难。老太太、太太不记得上年老爷写信来,雨村替甄家提林妹妹的亲,如今又替甄家作媒,求张家的亲,翻转来又说到宝兄弟身上,虽然有这些情节在里头,觉得朝秦暮楚,不但到张家去不好开口,而且甄老伯面上也难为情。想起来倒有两个现成原媒在这里,何不央他们去,包管一说便成。”王夫人道:“宝玉几时提过他家的亲?”贾琏道:“不就是做过南韶道的这一家张家吗?太太忘记了,与邢大舅舅家也有些瓜葛亲谊。那位姑娘长得很俊,也还识字,因是独养女儿,要招赘女婿到他家去,老祖宗不愿意,回报他们的。”王夫人同凤姐听说,都记起这件事来,笑道:“原来就是那一家!”凤姐又道:“如今还要入赘女婿,叫宝兄弟入赘到姨妈家去。”王夫人又问贾琏:“头里说媒的是谁呢?”

贾琏道:“就是咱们家里的清客相公王尔调、詹光两个人。”

贾母听了道:“这更好,又不用到外边去央人,琏儿快去办妥。”

贾琏应了一声“是”,退了两步,转身出外走了。

这里贾母又与薛姨妈提起旧话道:“头里娶宝丫头,因宝玉有病,又碰在国孝里头,胡弄局的完了姻,太委曲了宝丫头。如今聘娶了张家的亲,总要成个局面,也算补还了宝丫头先前的亏缺。”又向王夫人道:“你们要依我的话。”王夫人应道:“老太太想的到,遵着老太太吩咐去办就是了。”贾母又问道:“宝玉做亲的屋子现在空着,不用替另收拾罢。就是林丫头这班姊妹都住在园子里,又隔远了。”王夫人道:“这件事告诉过老太太,不是同姨妈那夜儿梦见宝丫头,说他若进来还住他的蘅芜苑。”贾母道:“我倒忘了。那么着很好,就依了他罢。”

当下薛姨妈在贾母屋里,又说了一会闲话,然后进园,来到潇湘馆。

黛玉因等莺儿不见回来,无处打听信息,正在焦急,今听说姨太太在老太太处正要过去。薛姨妈来了,黛玉忙问宝钗还阳的事。薛姨妈重又讲了一遍,黛玉才替宝玉放了心。薛姨妈又把贾琏去央王尔调、詹光到张家说亲一节也讲与黛玉听了。

叙话至晚,黛玉款留薛姨妈,薛姨妈也因要听媒人的覆信,即便住下。大丫头同贵留在家里照应,只带同喜过来。黛玉便叫柳五儿过去服事。

再讲贾琏从贾母处出去,便到书房里见王、詹二位,先将宝钗附体还阳之事说明,然后托他们作伐。王、詹二位听了,大家惊异,道:“这是府上的喜事,算得世上的奇事,当得效劳。”王尔调站起身来,取通书一看,道:“今儿就是黄道吉日。”便同詹光换了衣服。各人命小子备了马,至仪门外上马,出大门离了荣府大街,扬鞭来到张宅求亲。未知允与不允,再看下回分解。

? 第三十八回 以情感袭婉语劝晴 设法制环正言索彩

话说贾琏托了王尔调、詹光到张家与宝玉说媒回来,贾琏忙至书房,先陪笑致谢道:“劳驾了。张大老爷可允了没有?”

王尔调摇首道:“难说,难说。这头姻事先前原与令叔大人提过。因张大老爷要招赘过去,所以没有说成。后来人家求亲的却也不少,老世台想,都是富贵门第,谁愿意把哥儿送到别人家去做女婿呢!蹉跎下来,张大老爷也渐渐冷了这个赘婿的念头。前月贵本家雨村先生转了内任进京,就与南京甄大人的公郎乳名也叫宝玉说媒,要迎娶过去的,张大老爷口允,还未出帖放定。如今这位小姐病故,可巧有薛府上令表妹借体还了阳,知道薛府这位小姐已于归尊府,雨村先生的话只可中止。

今儿小弟同詹兄去说府上求亲的话,揣度张大老爷的光景,也愿结这门亲事,就听他口气,似乎有一件作难。因现在宝二爷已有正配,他家又与府上联了姻,这位小姐性灵虽失,体质尚存,终算张家嫁出来的女儿,到府上做个二房,这名分上难免旁人诽谤。小弟回他说,两家都是阀阅门第,再没有人议到这上头的。况且,形质是块然无知之物,不能不随性灵为转移,幸喜令媛千金生前不曾受聘,舍身归于荣府,两全其美。即或已受甄府之聘,也只可弃彼就此,难道竟当作尊府千金嫁到甄府去吗?张大老爷听了小弟们的话,终是踌躇,倒叫小弟与詹兄到府上商酌停妥了再去回覆他。小弟想出个法儿,不如请宝二爷奏上一本,恭候圣裁何如?”贾琏笑道:“使不得,皇上一日万几,怎好为宝兄弟的婚姻琐事上渎宸聪!再者,借尸一节,未免涉于荒诞,岂可登之章疏。”詹光道:“可不是,老世台的高见,借尸还阳,原是有此事无此理的,所以律例婚姻门内,并不载此条应作何判断之处。比如赵家的闺女已嫁钱家死了,有孙家的媳妇借他的尸身还了阳,赵家的女儿该断归那一家才是?这些事只可私下酌经行权,随机应变办去。如今妙在张府千金未曾受聘,总无不可商办的了。”

贾琏道:“二公不知,林氏舍弟妇胸中颇有经纬,可算个巾帼丈夫,与亡故的薛氏弟妇,他们从幼在一处相聚的好姊妹,我就把张家这一番话叫内人去告诉了弟妇,他们自然有个公正堂皇的议论出来。我来告知,再劳二位的驾去走一趟就是了。”

当下贾琏回到自己屋里,见了凤姐,把媒人的话细细讲明,叫风姐过去与林妹妹商量。风姐道:“姨妈也在潇湘馆里,要听张家的信,今儿晚了,明儿早上过去,当着姨妈的面和林妹妹说,看他出什么主意。你不用去见老太太,明儿得了林妹妹的话再讲罢。”

一宵易过,到了次日,凤姐一早便至潇湘馆,薛姨妈同黛玉都已起来,在一处叙谈,凤姐将贾琏的话照样讲了一遍,又道:“姨妈家的宝妹妹倒要姓张的做起主来,你们听听好笑不好笑?”薛姨妈道:“听这样说起来,他们还不允呢。叫琏哥儿到张家说去,再要作难讲出这样不中听的话来,我把这条老命拚了他。”黛玉道:“妈妈也不必生气,这件事有什么难处的,就是张家太过虑了。若讲娶他家的女儿来做二房,不必姓张的不依,名正言顺还有妈妈在这里该说几句话呢。我盼也盼不到宝姊姊有了这件喜事,咱们多年的好姊妹,难道还争这些?不要说张家的姑娘与宝姊姊同庚的比我大,就比我小,我还要叫他姊姊呢。咱们照前姊妹称呼,分得出什么大房二房来!”

薛姨妈听了甚是欢喜。

凤姐暗想,宝玉聘娶林姑娘是在宝妹妹亡故之后,况且又是钦赐完姻,北静王为媒,名分已定,谁敢哼出别的话来?这口角春凤,落得做个面子上人情,也难得他自己肯讲出这几句话来。只要哄得张家过,把他女儿娶了过来就完了这件事了。

惟有晴雯在旁听出一肚子火来,道:“张家的人也太糊涂了,不想自己的女儿没寿,咽出了这口气,不是宝姑娘借他还阳,那副身体臭皮囊早就埋在土里头了,还有这个人在世上吗?这会儿现成有了女婿,也不用讲到行聘迎亲,简简截截把宝姑娘送了来就完结了。”黛玉道:“晴雯的说话也是情理。”

凤姐笑道:“再不用噜嗦央媒作伐,他可以冲得苏州南濠街上打巷夺埠的孙娘娘,坐了一辆车子到张家去,把宝姑娘拉了回来罢。”

黛玉道:“别再瞎说了,正经凤姊姊去告诉琏二哥,快央媒人去说,吉期选近些,省得宝姊姊在人家难过日子。”凤姐道:“宝妹妹在张家,他们也似亲生女儿疼爱他的,倒没有什么难过。”黛玉道:“你那里知道,倒要不像亲生女儿疼他,犹如作客一般也过去了,越像亲生女儿这样待他,这个日子,等宝姊姊来问他就知道这个味儿了。”

凤姐听说,就出了潇湘馆,把黛玉的话先去告诉了王夫人,便与贾琏说知,仍托王尔调、詹光再到张家去说。这里黛玉留住薛姨妈。宝玉也知张小姐容貌与宝钗无二,十分欢慰。这一天,因同年相好送到知单醵分,只得换了衣服出去应酬。薛姨妈往王夫人处闲话去了。

黛玉一个人在自己屋里与紫鹃谈论宝钗之事。清音班里女孩子送了两盘苹果来,黛玉叫收了,雪雁包了赏封打发了来的人。晴雯过来见了喜欢道:“咱们园子里的没有这样大,可是外头买的吗?”黛玉道:“我又不爱吃这些东西,那里还去买他!是清音班里送来的,又是个抽丰局,不知看相我什么东西呢!你爱吃分一盘子过去,湃在凉水里,你慢慢吃罢。”雪雁便随手拿了那个纽丝玛瑙盆子,满满的装了一盆,递给老婆子送到怡红院去。晴雯见了道:“姑娘赏我苹果,不拘装在那里就好,可惜这个盆子。他们不小心,失手打碎了可惜。”黛玉道:“孤零零这一个也不成件器皿。”晴雯道:“本来一样的两个,因是二爷送史大姑娘东西,连这盆子留在那里了,掉这一个,到如今还没有碰。”说着又笑道:“提起二爷送东西,又记起那年碧痕一件故事来了。二爷折了园子里才开的桂花,插在联珠瓶里,打发碧痕送到太太屋里去,太太正在开箱子收拾衣服,赏了他一件,乐得什么样似的。我笑他说:‘人家得了多少好的,剩下来给你这一件,也算不得有脸。’”紫鹃问道:“给了谁剩下来的?”晴雯冷笑道:“那时候的红人儿还有谁呢?”紫鹃便知道他说的是袭人,便道:“他出去,太太还把宝姑娘的衣服给了他好几十件呢。”晴雯道:“那是太太给他陪嫁的,更不希罕。”

黛玉听了便向晴雯道:“提起袭人,有一件事要劝你。前儿这几天,二爷的心事你也瞧出来了,接着有了宝姑娘的信,才又分了心去。底下宝姑娘来了,二爷不称心的事再没别的,就只在袭人身上,咱们何不越发成全了他。”晴雯半晌不语,道:“这蹄子使坏心摆布人家不用说,就是他欺压二爷的语也太过分了。”黛玉问:“说什么话?”晴雯道:“姑娘不知道,我明明听见他妆妖作媚说‘要出去’,二爷好意留他,倒说‘强盗贼也跟他一辈子吗?’谁料,二爷不过出门了两个月,还没为匪,他不愿意跟强盗贼,倒去做唱戏的老婆,果然比做强盗贼的高贵些。如今二爷回来了,做了官,他又想进来做现成的姨奶奶,敢仔体面呢。”黛玉笑道:“我的说话,不过是为二爷总不肯撩开这个人,何苦看他们熬着!至于袭人的身分,进来不进来已是这样定的了,将来你瞧他可还是先前这样有脸吗?”晴雯道:“姑娘既然开恩不计较他的坏处,难道我倒不容他进来!”

黛玉道:“不是说你不容,我有几句话告诉你,你不懂史鉴上的事,古来惟真英雄、真才子才有人杀他。咱们虽不敢高比,总是一个样儿的情理。你想,麝月、秋纹这班人都是你们一个屋子里住的,他偏要算计你,可见他心眼里瞧得起的没有第三个。还有一说,当日太太没有撵你,后来他即便想走,怕你笑话他,或是你把他激劝一番,袭人不走也论不定。到如今,他还是他,你还是你,那里显得出你们两个的好歹来?偏偏撵了你,就走了他,再没那么报应昭彰的了。劝你消释了头里的气,等他进来,再没提起前事,也断不可刻薄他一言半语。咱们待他到十二分好,正叫他愧悔到二十四分,比奚落他还难受呢。”正说着,见鸳鸯掀帘进来,黛玉起身让坐。鸳鸯坐下不住的扇,道:“大伏天已经过了,还是那么热,到底姑娘这屋子里……”鸳鸯才叫了姑娘,忙改口叫奶奶,道:“我们向来叫姑娘惯了,一时竟拗不过口来。”笑着又说道:“奶奶这屋子里外面有这些竹子,遮得窗上阴阴的,比别处凉快的多。”黛玉道:“这毒日头地下,有什么事这会儿跑来?”鸳鸯道:“老太太性急,那一家子还没允出口来,赶紧要收拾新屋子,叫我到蘅芜苑去看,有要修葺的地方,和琏二奶奶说快叫人收拾。我各处看了看,都是好好的屋子,只要裱糊出来就是了。咱们倒等着要瞧瞧,这一位张家的姑娘像宝姑娘不像?真是一件希奇事。”紫鹃道:“碰着咱们二爷的事,再没有不希奇的。先前娶宝姑娘,说娶的是林姑娘,如今娶的明明是张家姑娘,又是宝姑娘,越发连旁人都要搅昏了。”黛玉向鸳鸯笑道:“你别听他的话,正经我问你要件东西,不知老太太那里还有没有?那一年老太太给我的软烟罗,糊在窗子上,映着外面竹子的颜色,果然好看,如今再找不出这样纱来。”鸳鸯道:“那是琏二奶奶在库上找出来的,怕没有了。我再到老太太箱子里找去,如有,便叫人送过来。”说着起身要走,黛玉道:“忙什么?你瞧太阳还没下去,坐在这里凉快凉快不好?”鸳鸯道:“老太太还等着我问话呢。”一时鸳鸯出了潇湘馆。

接着宝玉回来,一叠连声的叫热。紫鹃、晴雯两个人连忙过去与他脱了衣服靴子,换上凉鞋,叫小丫头去取了凉水湃的西瓜来剖开,筌了一碗,插上银叉子。晴雯托在手里,一块一块的叉与宝玉吃了几块,说:“够了。”黛玉便问:“那一家有什么喜事,派了多少分子?”宝玉道:“有个同年,因路远没有去接家眷,有几个朋友怂恿他买了一个人,派公分贺喜唱戏。那买的人我也见来了,好模样儿。”随指着晴雯道:“同他不争什么。”晴雯红了脸:“二爷如今越发爱说什么就说什么,知道了买的什么人,混比起来!”一扭头便回怡红院去了。

黛玉笑道:“要去看了别人家的人,一句话倒惹恼了自己屋里的人了。”宝玉道:“我说过的,就是他难说话,要恼由他恼去罢了。”

黛玉道:“咱们如今讲正经话,你的心上人早些弄了他进来才好。”宝玉怔了一怔道:“你说的可是宝姊姊吗?”黛玉叹口气道:“你讲的话好没忖量,难道是宝姊姊我好讲这句话?别怪晴雯恼你。”宝玉道:“我还有什么心上人?”黛玉道:“别假装糊涂,你第二回要做和尚的人,难道就忘了?”宝玉记起前言,黛玉所说的明是袭人,想前儿去看他,林妹妹已知道的了,便乘机进言道:“我也不是要瞒妹妹,因他现在病着不能进来,知道妹妹是肯宽恕他的,就是晴雯这张嘴,肯让人家一句吗?那一个进来了,不是揭他的短,便压派他头里许多不是。袭人是失时退运的人了,搁不住晴雯的磨折,怕倒把妹妹的好意辜负了。”黛玉道:“论理,晴雯说他几句也是该的。如今我已苦苦劝过晴雯,包管袭人进来再不欺压他,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