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晾着我,晾到我幡然顿悟,东北的天变了,他懒得过问,也没理由干预,为我保全张宗廷,趟这滩荆棘丛生的浑水。
我的耐性消磨得所剩无几,总算在关彦庭上任仪式的早晨迎来了他。
我们谁也不挑明,和谐平静得很,像往常那样相敬如宾,张猛和保姆在一旁侍奉,我伺候他换上将的军服,他伸展双臂,魁梧的轮廓巍峨挺拔,我理正崭新的帽子,铺平内衫和军装的衣领,讲出我憋了几十个小时的第一句话,“希望关参谋长信守承诺。”
他漫不经心垂眸,扫过我憔悴的神色,“我的承诺,我遵守。其他,关太太聪明,你知道求我是无用的。”
我莞尔一笑,“你是最强悍的劲敌,你肯退让,张宗廷岌岌可危的处境,好歹有喘息的余地。”
“喘息。”他意味深长重复,“很难了。”他立在镜子前,我们透过澄澈的玻璃相顾,我面无表情,他笑意浅淡,“是逃生的余地。”
我脚底猛地趔趄,保姆眼疾手快拽住我,我才堪堪站稳,关彦庭牵住我手,“澳门是意外。卷土重来,虎视眈眈的两省不可能让意外第二次揭开。”
我仰面瞧着他,他帽檐镶嵌的熠熠国徽在白炽灯下无比闪耀,“如果人生有回映,我宁可自己从不认得你。”
“这件事,我答应你不参与,一定不参与。”
张猛低眉顺眼横亘在敞开的门缝,“关总参谋长,别误了吉时。”
庭院的车恭候良久,他乘坐了十几年的军用吉普换了车牌号,庚A81,中控台安装了一盏警备,车顶棚镂空,警灯呼啸,这是北京总军区司令部的标志,通天级的人物,东北街头半世纪不见。
典礼的伊始设在军部大楼,乘车仅是过场,才几分钟,便在观礼台泊住。
乌泱泱的坐席是一张张陌生又刺眼至极的面孔,隐约
礼炮鸣奏,礼花盛绽,十里长街繁华璀璨,贺喜的官员成百上千川流不息,密密麻麻肃立在道旁,七十二炮兵驾驶十五辆坦克开路,三军仪仗持枪护航,海陆空军服英姿飒爽,恍若画中。
关彦庭气宇轩昂,踏上前排率队的狙击坦克,阳光恰好不燥,投射在他无坚不摧铿锵如钢铁的身形,他松开我的手,确切说,是我主动松了他。
他右臂一滞,唇边的笑纹敛去。
我湮没在人山人海,与他一步之遥,却谁也跨不过。
省委政要携带的几名夫人见我没上车,“关太太,您怎还留在看客席了,您可不是我们这队伍的了,别折煞我们,也别拉低您的身价,关总参谋长的车,您得陪同呀。”
她说着话便搀扶我推栅门,想将我送进坦克,我不露声色抽出自己手臂,不卑不亢云淡风轻,“我辜负了彦庭,也愧怍参谋长夫人的名誉,我理该让贤,解除这段于他不光彩的婚姻。他的身份得来不易,毁在我的种种流言蜚语中,实在不划算。”
我语出惊人,满堂宾朋愕然,他们面面相觑,唏嘘声从四面八方涨潮蔓延,那名太太大吃一惊,她盯着我,磕磕巴巴,“关太太,您在玩笑吗?”
我和关彦庭感情不合的传闻,一丝一毫也没有,突如其来的分道扬镳,落在旁人耳朵里,的确像怪诞的笑话。
我不置一词,最后一串响亮的礼弹,升空幻灭为青色灰烬,视察巡游开始,武警开路鸣枪,防弹摩托和铁皮警车夹道而行,弥漫的弹药像两行白鹭直插云霄,张猛挥手示意行进,轮胎刚挪动半尺,自始至终默不作声的关彦庭忽而开口,“慢着。”
浩荡的车队霎时止住。
他目光灼灼望向我,幽邃的瞳孔倒映着我纷飞的裙衫,“霖霖,现在后悔来得及。”
287
关彦庭逆着温柔的夕阳而立,居高临下俯瞰我,像一簇光芒万丈的神祗,江南的风姿迢迢,塞北的玉树琼花,不及他意气风发的模样。
他给予我这世间无上荣耀,我毫不怜惜的亲手打碎。
我凝视他良久,“我们不是一路人。”
他若有所思摩挲着雪白的丝绸手套,“我不认为。”
我面无表情,“我畏惧你。”
他微不可察怔住,张猛疏散两列围拢的武警,退后三十米开外,我压了两格音调,一针见血,“彦庭,蜉蝣一粟,脚踩着地,头顶着天,谁没窘迫无奈呢。你如愿以偿,死有余辜的也好,遭殃冤枉的也罢,将士白骨铸造你的升迁阶梯,它鲜血淋漓。东北三教九流,一锅糜乱的杂烩,你剑走偏锋赢了,隐忍胆识是你的王牌,你扪心自问,二十三年不败,没一丝侥幸吗。每个省市最厉害的角色,汇聚在中央,何其残酷的博弈,你见好就收吧。”
关彦庭无动于衷睥睨波澜壮阔的炮台和阁楼,“霖霖,世道不公,酬勤是虚谈,舍生忘死未必有一席之地,金字塔尖我觊觎,他们皆虎视眈眈,所谓道德沦丧是存活的手段。我背景卑贱甚至肮脏,出人头地艰难百倍。慈悲,仁善,忠孝,我牺牲的良知,不敌我割舍的千分之一。”他眼眸猩红,有一闪而过的泪光,“我前半生为自己而斗争,你嫁我的那一刻,便溶蚀为一部分我攀爬的动力,得政权,得佳人。顽我不择手段掠夺这尔虞我诈的天下,你认知我阴鸷,奸佞。我知道你辛苦,在世俗污秽的泥泞里挣扎,我想捧给你。”
“你的锦绣前程,是你绞尽脑汁忍辱负重的回报,无须和我分享,我绝不后悔。”
张猛目光梭巡在我和关彦庭之间,他欲言又止,我了解他的顾虑,大庭广众下半点丑闻泄露都是一场毁灭坍塌的风波。关彦庭刚跻身中央,他根基不牢,风吹草动是大忌讳。
我毫不犹豫退后一尺,“别耽搁吉时。”
我命令开路的炮兵行进,八连发的枪响,嘶吼环绕苍穹,三军仪仗整齐划一,陆军护航,海军扛旗,空军驾驶战斗机在低空徘徊,车队铺天盖地衔接鸣笛示警,摇曳似巍峨的长龙,恢宏咆哮气吞山河,雄赳赳侵略了十里街巷。
他沉默与我擦肩,浓烟像一帘从天而降的热浪,绞得我窒息,关彦庭恍若呓语,他削薄的唇阖动,“我讲了很多谎言,有一句是真的。我喜欢你。”
我呆滞僵在原地,汹涌的人潮沸腾,澎湃推搡我,我浑浑噩噩的随着起起伏伏。
风花雪月如此荒谬。
仿佛在稚嫩的心脏插了一刀,凛冽,尖锐,坚硬。
每每触及,灼烫抽疼。
喧闹的呼喊,在最后一辆车幻化为窄窄一点时戛然而止。嘈杂的窃窃私语也逐渐平复,几乎鸦雀无声,一双双不怀好意揣测的眼睛定格在墨绿色的坦克车尾,定格在我纷飞的裙衫。
后排一位老实窥伺的夫人拽着同伴女眷,一脸鄙夷的瞥我,“关总参谋长待她情真意切,她末了借幌子跑了,咱的圈子谁不知她红杏出墙,淫荡成瘾,她做沈厅长的二奶时,孟太太提醒我,盯紧了自家男人,不省油的灯能把房梁烧了。”
白夫人不耐烦挤出看台,冷飕飕的圆场,“夫妻同林鸟,灾难各自飞。关总参谋长节节高升,中央的文书都昭示了,关太太又不傻,她倘若是蛇蝎毒妇,嫌钱铬手吗?不该眼巴巴的攒在怀里,男人落魄她跑,飞黄腾达了也跑,她混不到今天的地位。”
那名太太阴阳怪气的讥讽,“白夫人与关太太…瞧我的记性,与程小姐交好,您巴结她替白主任谋出路人尽皆知,押错了宝,您倒大度。”
白夫人将栅门麻利一锁,“我家老白不遮不掩的依附上司,求平安顺遂,比那些当面一套背地一套的小人光明磊落。”
太太还要和她争辩,被同伴告诫,拖拉迈下客席。
白夫人在我头上撑开一束伞,护送我走武警驻守的通道,“嚼舌根的市井泼皮,镀了官府的金,在台面也丢人现眼,关太太不必计较。”
我语重心长,“大风大浪经历过,流言蜚语的雕虫小技,我百毒不侵。”
“其实”她踯躅半晌才试探着劝慰我,“关总参谋长的是与非,我无权掺合。单凭高官一丘之貉,他不慕美色,清白本分,实属罕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