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国安败北,这艘驰骋东三省的巨轮,轰塌得猝不及防,上船的一锅捞,下船的惶惶躲避,关彦庭看似大获全胜,忧患系着疙瘩,桩桩致命,浮出水面顷刻毁于一旦。他不露声色故作坦荡,背地未雨绸缪,抹了不少,也物色着替罪羔羊,仍百密一疏。沈国安搜集的证据,不夸张说掀起滔滔骇浪,置身洪流猛兽的包裹,忐忑惴惴,他方寸大乱,是我翻盘的良机,我深谙此道,一招克敌,他不情愿也无所遁逃,鱼死网破多么恐怖的词藻,关彦庭玩不起。
他目光定格在档案袋,斟酌考虑半晌,“这笔交易的年限。”
“关先生混官场,有幸升至国字级,六十二岁尚能参选最后一届,任期八年,七十岁退居二线享用津贴颐养天年,仔细算,关家的旗帜伫立二十二年不跌。你的底细是否这期间,都须不见天日。”
关彦庭不语。
我趁火打劫威胁他,“那晚节不保呢?关先生闲赋在家,读诗词,写书法,练围棋,养金雀,从政一辈子人脉广阔桃李满天下,自由显赫,沦为阶下囚,经营的伟岸形象轰隆坍塌,功亏一篑,这结果,我想你会避而远之。”
他转动着一串雕琢精致的佛珠,“被攥把柄的感觉,很不舒服,尤其抵着我的枪洞,出自我的妻子。”
我撩发凝视他,“蛇打七寸,张宗廷是钳在关先生手里的眼镜蛇,剧毒且獠牙丛生,咬得糜烂乌黑,它的毒性人尽皆知,所以你百般防备。而关先生是钳在我手里的花斑蛇,相貌儒雅绝伦,温润如玉,毒气侵体不逊色他,这一点,沈良州最早悟透,遗憾是,他没我的筹码。”
我倚着桌子,千娇百媚,“我舍身上了沈国安的钩,他是将死之人,其言虽善,行为狠辣,他萌生同归于尽的念头,我自投罗网,我能无虞?关先生自认,你我的情分,到我用安危换你周全的份儿了吗。我不慷慨就义,众目睽睽的监视下,我如何和他接头,花言巧语迫使他在弥留之际归降我,给我求贤若渴的王牌?在你眼皮底下李代桃僵,我谋划多时了。”
关彦庭闷笑,“最开始,我欣赏关太太的俏皮与智慧。风月娼妓精明识礼,贪婪的企图摆在明面,不藏不掖,倒不显得丑陋了,坏得干脆,坏得赤裸,远比良家妇女诱惑十足。将军不爱驯服的千里马,爱不受控制的野马,前提是它有用处,有资本。”
他摩挲着决定他生死命脉的文件,“关太太这样的女人,在权贵帝国,是一枚鲜艳毒瘤,一如你口中花斑蛇的我。”
他说罢端茶盏,我趁他薄唇含住时,敏捷掠夺,绕过莲藕般白皙纤柔的肩膀,自高到低顺延而下,犹如瀑布源源不断淌进喉咙,他默不作声瞧着,冷却的龙井是他喝过的,有清幽的墨香,我亲吻的地方恰是他无色的唇印,他口干舌燥,松了松脖颈的纽扣,我顽劣的舌尖舔皓齿,“我猜,关先生最畏惧,半路杀出程咬金,颠覆你头悬梁锥刺股搏得的政权。你高瞻远瞩,张宗廷弹尽粮绝,是他无福在群雄逐鹿的时代争一席之地,他是汉子,会老实认输。他十七岁下海当马仔,也十九个年头了。大起大落,三进三出,他面对变故与荣华,有东北扛把子土匪的凛冽气度。你不戕害,他会无恙。关先生能整垮他,他也能扳倒你。两败俱伤的意义呢?侥幸吗?你清楚的,侥幸在尔虞我诈中,是锦上添花,妄图定乾坤,太冒险了。”
关彦庭指尖叩击桌沿,“我可以答应。”
我笑说关先生有京城的前程似锦,张宗廷在东北继续为虎作伥,各自为王,互不干预。
他反问我,“你呢。”
毫无征兆的一句,问得我愣住。
“我撤兵,不代表你能说服沈良州,我不会出面做费力不讨好的事。他觊觎夺回你,善罢甘休很难。张宗廷这回根基不稳,他的能耐凯旋有五成,栽跟头也情理之中,关太太的退路,是什么。”
他在试探我。
我若说祖宗没戏,关彦庭必定察觉张宗廷有铠甲,显然他不具备,架得高不可攀,仇敌磨刀霍霍,可内里镂空不堪一击,纯粹自酿苦果;我若说祖宗有戏,关彦庭也探出张宗廷摇摇欲坠的现状,十之八九乘胜追击。
我琢磨片刻,滴水不漏说,“沈良州擅攻,你擅守,珠联璧合,张宗廷捉襟见肘。单打独斗,他不怵。”
关彦庭和祖宗,已是结冰的宿敌,他们没结盟的余地,东北小范畴谣传沈国安死得蹊跷,关彦庭是罪魁祸首,此时祖宗向他议和,不但背负不孝子贪生怕死的骂名,他也料不准关彦庭对他的打算,祖宗持观望,关彦庭在徘徊,乃至划掉了这份战略规划。我这么说无异于空头支票,你有途径放倒张宗廷,沈关同仇敌忾,这是不可能的局面,那么就偃旗息鼓吧。
我交待阿波办的一件事,他在第三天黄昏给了我回音,我叮嘱他来的路途机灵谨慎些,我和关彦庭的君子之约,我信他,也有防备,到底事关身家性命,小心翼翼总无错。
阿波带着三名马仔在西郊温泉池后门接我上车,疾驰驶往软禁蒋璐的南山半坡。
南山半坡毗邻乱葬岗,政府02年拆迁圈了坟地,荒凉冷僻得很,久而久之,衍生成达官显贵不轨之地,血债累累,恶贯满盈。关彦庭的私牢也建设在这里。
他为人处事格外缜密,部下极少巡视,只常年两个警卫驻守,正午酷热时点个卯,就悄悄匿了,以免露馅。
阿波说警卫被打昏,喂了蒙汗药,躺在茅厕,起码睡到明儿日出三杆。
他将车停泊在一间黑漆漆无灯无窗的囚牢外,挖凿一块砖,隐隐透出幽黯的亮,旁边是猪圈,弥漫着粪便的腥臭,跨木桩铸造的一尺高的门槛儿时,我险些绊倒,阿波忙不迭搀扶我,推开了衰颓的木门。
壁角陈列着乱糟糟的腐烂吃食,狭窄的床底垒砌肮脏的垃圾,衣衫褴褛的蒋璐卧在一堆泛黄发霉的棉絮,门忽闪的工夫,夕阳照在她面孔,她不适嘤咛,原本要换姿势再睡,蓦地意识到什么,她一骨碌坐起,眨也不眨盯着缓缓出现的我。
我面无表情和她对视几秒,“你院子里候着。”
阿波颔首,他瞥蒋璐,警告的腔调,“蒋小姐,沈国安畏罪自戕,廷哥不管你,关彦庭也过河拆桥,你掂量自己的位置,伤了程小姐一根汗毛,死无葬身之地。”
门扉嘎吱,阿波一蹿,无影无踪。
我借着微弱的光,打量蒋璐憔悴污浊的面容,她的趾高气扬,她的目中无人,她的清秀漂亮,被灾难挫磨,消失得仓促。
山间的暮鼓晨钟,在林梢回响,我清嗓子,“你吊着一口气不肯咽,等我吗。”
她踉跄挣扎,凶煞却无可奈何我,“我等救我抽离苦海的人。”
“哦?”我掸落椅子积蓄的一层灰,迎着她而坐,“你的主子关彦庭吗。”
她不吭声,胸膛剧烈起伏,恨不得飞扑撕咬我皮肉模糊。
“黑龙江政坛大洗牌,领导班子变革,关彦庭描绘着他的宏图霸业,早把你抛诸脑后了。他铭感你效忠了他一段日子,送你这栋四合院,是恩典了吧。”
我丢了一方绸缎帕,砸在她裙摆,“擦干净。黄泉路万鬼归宗,阎罗殿的王爷保不齐怜悯你,投胎做猪狗,省了作恶多端下油锅。”
她看着整洁的方帕,“你的男人,焚了我的青春,斩了我的梦,你倒先憎恨我了。”
我铿锵有力字字珠玑,“武警医院实习护士王乃是你收买的人,你命令她对我滥用死亡患者的针具,意图感染疾病,你敢做,不敢承担我的报复了?”
我居高临下俯瞰她,“你痛不欲生吧,竟然在紧要关头,和成功擦肩而过,我命不该绝,老天留着我,祸害苍生呢。”
蒋璐嫌弃踹开方帕,她抱膝蜷缩,“我看到你,这光鲜亮丽体面的模样,我是恨啊,换做你,你不恨吗?我们都是给男人当二奶,承欢胯下,凭什么,你一跃龙门,凤凰衣袍,我像乞丐,关彦庭施舍我,我填饱肚子,他忘了,我就忍饥挨饿。我嘲讽鲁曼和陈庄,她们死得狼狈,末了,惦记张宗廷,惦记他承诺的婚姻,鲁曼拥有他一星半点的喜欢,陈庄拥有他旗下所有吉林买卖的权势,而我呢?辛酸半生,凄凉收场。”
她痴痴笑着,像病入膏肓的疯魔,蜕变锋锐的利剑,射向了我,“程霖,你是最龌龊羞耻的婊子。我爱错男人,我不承认。如果你不贱兮兮的卑劣勾引他,他会对我好,他的女人相继离世,他哪里舍得我。”
她的愚蠢我无动于衷,我慢条斯理撂下礼帽,“他的情妇为什么离世。”
她笑声戛然而止,屋子里一团瘴气,遮掩了斑驳褪色的墙漆。
“他可曾因她们的离世掉过一滴泪,有一丝愧疚缅怀?”
我这话戳在她自欺欺人的痛处,她激动咆哮,“你怎知没有!他会言辞恳切对你诉说他的悲恸吗?你悍妒,蛇蝎心肠,他还要利用你牵制顶级高官,他当然哄你高兴!”
我像听了天大笑话,“在他眼里,你们连蜉蝣水草也不敌。充其量,是他砍坏的生了铁锈的刀。懒得磨了,顺手一扔,新的比比皆是,他不念旧。”
蒋璐颤栗着扬下巴,她回光返照般睥睨我,“纵然他虚情假意,你笃定你得到真情了吗?”
我修剪指甲盖,一针见血,“张宗廷的演技再炉火纯青,他的眼睛骗不了人,他爱的是我。你问我何时起,我答不出,但他的情爱,是不可否认的。”
她瑟瑟发抖,战战兢兢的伏在蛆虫钻进钻出的棉絮堆,我笑着说,“还有疑惑吗?我时间不富裕,官太太千方百计的奉承巴结我,我得受礼去,不陪你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