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背随着这句话尘埃落定而青筋暴起,像不愿给我施压,不愿我可怜他,他故作轻松补充,“只多一点。”
他笑,我不咂个中滋味,也笑,“你爱锦绣河山,爱只手遮天的政权。风月和女人,是你的累赘牵绊。”
他说这倒也是。
雨越下越大,砸得一株四季海棠坠满了池潭,花瓣在水面浮荡,仿佛多年前,漂泊零落的我。
我不自主的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关彦庭察觉,他偏头看了我一眼,旋即推开窗子,透过玻璃凝望萧萧瑟瑟的庭院,眉目隐隐藏着几分忧愁,“政界风云,变幻莫测。再缜密精明的人,也猜不到晴日和阴雨,哪一样先至。”
死寂的书房里,昏黄的台灯映着漆黑夜色,路灯的残光笼罩枝桠,撕裂般鸣叫的风吼,恰似朔北衰败的戈壁,席卷而过,遍地狼藉。
“彦庭,你和我说实话,你有把柄让沈家父子捏着吗。”
他挺拔的脊椎微微一曲,“有。”
“严重吗?”
他不言不语,我心下了然,沈国安正国级切实后,把搞垮他的野心几乎摆在明面了,十有八九是不堪公布的重量级内幕,反转得才措手不及。关彦庭清高不假,军官系统底层的下士到省参谋长连跃十一级,熬到这份儿,再年轻的也五十多岁了,东北的参谋长是国内首屈一指的位高权重,京城的市军区其实没实际权力,临门一脚破了城门呢?当政者多疑,不留后患。关彦庭的军职含金量如此之高,他不贪,不代表独来独往,他必然有自己的体系,内修军威,外修德行,才能在三十八岁时破格提用。
“沈良州涉黑的证据,你有吗?”
他拆开窗帘,挡住连绵的雷电,“没有。最早发觉他做走私生意的人,是张宗廷。”
祖宗和张宗廷一圈子混,保不齐买卖碰撞,法人陈二力,旗下经营着四五家大型场子,在黑龙江声名鹊起,张宗廷的山头分羹吃,还不给他红利,他岂会置若罔闻。黑搞黑,一查一准儿。
关彦庭未曾预料祖宗胆大包天,枪毙的差事也敢沾,再者,他收到风声,一旦大肆兜底,也是无形中树敌,故而错过了占得先机,受制于祖宗。
“我没听他提。即便有,也不足以改变局势,否则他早用了。”
关彦庭打开茶盖,水不凉不热,他喝了几口,“寺庙里的阶下囚,指控土皇帝的太子沈良州,东北的公检法,国内的公检法,诉讼有道吗?他丢弃黑帮的保护伞,向白道揭发,低头认栽,等待他的,除了一枪子,不会有第二可能。”
“你猜测,他留了后手是吗?”
“他在澳门东山再起,后手便能回东北撒网,败,永不见天日。”
我没再多问,找保姆索要了一条毛毯,裹在他腿部,熄灭了台灯,他睡觉浅眠,半点风吹草动也惊醒,我将窗子合拢得密不透风,雨声削弱了七八分,我才悄无声息的退出书房。
隔天下午,纪检委的公职人员安排司机来接我,为避嫌,我特地提前几小时赶到军属大院,由这里为起点,绕了一条街,抵达目的地。
中央不是头一次调查关彦庭,祖宗也挨过,可这一回明显不同,纪检委素来铁面无私的二组组长王长友也在,这副阵仗陈列,事态颇为棘手,我心里咯噔一跳。
他倒客气,吩咐下属沏茶,主动伸手和我打招呼,“关太太,叨扰您了。”
我格外端庄朝他们行礼,“配合中央的调查,是我的职责。嫁作军人妻,自然要配得起身份。”
“我也接触了形形色色的官员家属,像关太太亲切和善的,少之又少。”
“你们不容易,为难你们做什么,心平气和是度量,我们彦庭问心无愧,我有底气。”
他邀请我落座,我接过下属递来的一杯花果茶,嗅了嗅味道,甘甜芬芳,鲜亮诱人,摇曳的干玫瑰有些变色,紫红发黄,我听祖宗无意泄露,纪检委很喜欢用药物麻痹受审官员的神经,就是一种浅黄色的军用麻醉剂,多见武警医院和公安医院,他们体制特殊,无论多么惨重的伤亡,只要有一线生机,救治的基准不可伤脑,可弱化疼痛,甚至不打麻醉,不影响痊愈后办案,比常人更迅速的投身高强度工作。
而纪检委挑中的,九成是证据确凿,钱权交易,权色交易,无外乎二之一,只差彻底落实,直系亲属的供词极其重要,为保证口供的纯净和真实,必要手段,也是花活百出,和条子拿电棍逼供牙齿咬紧的罪犯吐口差不多。
我装模做样的唇瓣抿了一小下,没滑进口腔,顺着嘴角流淌到下巴,不露声色抹掉,王组长并未发现,他依照流程单刀直入,“听闻关参谋长正在筹备婚礼?”
我一怔,是他们诓我,还是关彦庭确实放出消息掩盖我失踪,真真假假我分不清,只能含糊其辞附和,“他呀,少言寡语,旁人报喜不报忧,他是喜忧都瞒着我。”
王组长思量片刻,“恕我直言,得罪之处,关太太担待。军委部的审批迟迟未定,关太太的底子,似乎有点不清白。关参谋长曾擅自做主,要和您先斩后奏,险些激怒了上级领导。”
我诧异,“有这事?”
“你不知晓吗?”
我的演技天衣无缝,“彦庭是何等固执的人,我有数。亵渎军衔的事,他坚决不做。”
王组长使了个眼色,下属摊开笔记本,一言不发的记录着。
“河北省厅跨省围剿国家重A级红色通缉犯张秉南,据内部官员透露,关参谋长和他存在某桩合作。他在澳门摸清了张秉南的巢穴,却不予行动,恣意包庇,属实吗?”
紧挨的一名下属附耳和他说了句什么,王组长再次质问,“关参谋长与省委班子大多不和睦,矛盾恩怨很深,传言他为升迁不择手段,在部队不容政绩出色的同僚,尤其是针对与他不同阵营,打压的方式暴戾果断。”
沈国安挺会玩的,击不碎关彦庭的倔骨,就泼脏他清清白白的皮囊。话不说死,水不斟满,为他砌后路,我不着痕迹偷换概念,“官员是谁。军区?政府?”
他义正言辞,“关太太请正面回答。”
我目光不躲闪,“三人成虎,故事里的虎真的来了吗?只是皮影戏的虎皮,戏子披着罢了。军区竞争,厮杀惨烈,各行各业都有龃龉,权势当道,它的诱惑,使死的复活,使活的遭人祸,粉饰太平的时代,舌灿莲花的公仆比比皆是,埋头苦干的到处难寻。”
我慢条斯理端起茶盏,直接浇注在地板,清洗着一块瓷砖覆盖的灰尘,“一将功成万骨枯,高贵显赫的人物,谁不是踩着同僚尸骨往上攀爬,草根王侯无后台,他越是稳,另有企图的人越是妒恨他才干,彦庭嫌恶虚伪的人情世故,官场应酬一贯笨嘴拙舌,成了性情暴戾孤僻了?不合群就是错,大家一起关门贪污搜刮民脂民膏,是对的了?中央提携他,也明白这种清廉血性于大背景下格格不入,他不肯随波逐流,势必被孤立排挤。”
王组长瞧了我半晌,他托着青花瓷纹的杯底沉默。
“《春怨》有一句诗文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描述的正是我和彦庭。我们订婚至今,我病中都没见他几面,省市区部队巡视、特战大练兵、实战演练、军统会议、这一件件数下来,占据了他的日日夜夜。他有心思拉帮结派,为升迁上窜下跳,扎根军区不是太愚蠢了吗?往中央多跑几趟,管他谁的政绩呢,一锅端揽自己怀里,早得偿所愿了。三天前沈书记的庆贺宴,他当着高朋满座,斥责彦庭只顾军政繁忙,不顾家庭新婚,外人都一清二楚,中央能否理解我的苦楚。”
我抹着眼角的泪滴说,“我是女人,您也有太太,官场树欲静而风不止,彦庭四十岁才敢动感情的念想,他半生最好的时光,都为建功立业,戍守东北边疆牺牲了。他是一座血染的丰碑,中央不铭记功臣,却以一桩所有官员也扳不倒的黑社会团伙为幌子降罪,公检法的官无能渎职,让张秉南嚣张十几年,这是收了一座金山的好处吗?不该一一撤查?沈书记贵为黑龙江省一把手,他放任眼皮底下黑窝猖獗,他是得了几套宅子?”
几个人面面相觑,我竟拿沈国安开刀问罪,他们肯定不敢接茬,噎得哑口无言。
保姆搀扶我站起,她吓得手发抖,“我不抗议上级对彦庭的处置,只求杀鸡儆猴别挑错人,审判不公,我会以参谋长夫人的头衔,上告中央,要求省委班子全部问责。创下汗马功劳的参谋长,在仕途逆流中护不住一己,籍籍无名十几万底层士兵还有盼头吗?”
我气急,掏出方帕捂住唇咳嗽,咳得剧烈,额角涨得绯红,保姆哭着央求我,“夫人,歇息吧,您禁不起折腾。您身子都垮了,大夫不准下床,您偏说替首长委屈。”
王组长后续哪里还问得出,他脑仁都被我骂裂了,他负手而立,长吁气,“关太太,是我们冒失了。京城距离远,深入的情况,我们不了解。关参谋长战功卓著,许是存在误会。不错怪,不漏网,是我们纪检巡视组的原则。”
我面带泪痕颔首,他们向我回敬了一躬后,我在保姆的侍奉下走出办公室。
迈门槛背对里屋的一瞬间,我的哀戚愁容溃散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是一抹了如执掌的得意之笑。
“多谢桃花岛他教导彦庭,顾家为重,救了彦庭的军权呢,祸从口出啊。沈国安哪想得到,我装病引他的无心之失,供他戴体恤下属的面具,他戴得心安理得,也搬了石头砸自己脚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