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借题发挥,一巴掌抛飞了糕点碟,煞气冲天拍案而起,“万国忠,你哪来的底气信誓旦旦扣我屎盆子?当我程霖吃素的吗。仕途有你这样的斯文败类,搅了一锅臭气。我礼让三分,是因为你老了,下半截钉在棺材板里,我不与你争高低,亮明我的气度,我不敬你,也是你自找的。”

“你…”他怒不可遏要和我唇枪舌战,被左侧的万夫人拽住,她摇头,万副书记不听劝,甩开她的桎梏,万夫人牢牢扼住,“你吵赢了她,你光彩吗?程霖的恶名你没领教吗?你怎会在她那里讨到便宜。”

万副书记咬牙切齿,他本想替沈国安料理了我,斩断关彦庭的一尺羽翼,记一大功,未曾想被我坑在了里头。

我慢条斯理绕过桌角,横跨帷幔摇曳的回廊,抵达他桌前,“小油菜可好?”

万副书记刹那一惊,“什么。”

我环抱双臂,笑得风情万种,“咱鸳鸯楼的花魁小油菜呀。您吃了就忘啊?”

他青白交接的脸孔瞬息万变,下意识观察夫人的反应,我伸手在他略错愕的眼眶下晃,“白姑娘的花名是万副书记绞尽脑汁赠予呢。她喜欢穿绿裙,屁股肥实,唇也性感,仿佛春天新采摘的油菜叶,鲜嫩多汁,青葱可人。您闺房里的情趣,好像有一招是…”我苦思冥想,猛地一弹额头,“小飞燕儿,吊着做。扑哧扑哧。”我精明又夸张的表情指主位的沈国安,“您儿子也嗜好呢。”

此起彼伏的喷笑声,在我四面八方蔓延,关彦庭垂眸喝茶,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沈国安被我毫无征兆的自毁戳得下不来台,他阴恻恻兜着怒火,“关太太什么不堪入耳的话也讲得出口。”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和沈检察长昔年的纠缠,我不否认。我凭本事吃饭糊口,承蒙他欣赏,我不觉难以启齿。真正遮掩罪孽不敢示人的,沈书记您高居山顶,一览无余。那位丧命在妇产医院流产手术台上的沈府二太太,不也没能阻碍您升迁光耀门楣吗?我一介平民,无权无势,还能比您荒唐呀?彦庭心胸广阔,他不计较。自然,东三省的百姓,也容忍您的陈年旧事,毕竟,好官难寻。”

我字字珠玑,所有人都哑了声息,翻正国级的旧帐,在职者没胆量,民间没影响,关彦庭被逼到这份儿,我阿谀奉承沈国安,他只会变本加厉,踩得更狠,倒不如我掐着他脖子,看他喘不喘气。

这场庆贺筵席因我的口不择言不欢而散,我笃定沈国安必将消停一阵,他要摸清我这番敌对的意图,是想玉石俱焚,还是单纯为关彦庭扳回一城声誉,在此期间,关彦庭渴望的觊觎的掠夺的,大刀阔斧去做便是。

我跟随他乘车返回郊外的庄园,当时匆匆忙忙,许多衣物和珠宝都没收拾,我抬头张望二楼的卧房,此时一片漆黑,窗帘的挽结仍是我离开那一日的模样,朝东系着,打了一束花。

保姆听到车熄火的动静,风风火火出来迎接,她泼洒一盆水在梧桐树根下,拎着木盆推开铁门,“关首长,我煲了枇杷膏,去澳门前您的咳嗽”她话音未落,无意瞥见尾随在身后的我,顿时大喜过望,“夫人,您回来了?”

我经过栅栏,反应很平淡,关彦庭默不作声脱了军装挂在门后的衣架,眼底闪过一抹落寞和失意,“煮夫人爱吃的粥,少荤,她嫌腥,少菜叶,她喉管娇细,时常嚼不烂,煮两碗,明早温在保温壶,她过几日还走。”

保姆一愣,“不住在家里吗?外面谣传夫人偷…”关彦庭一剂冷视,她顿感失言,仓促掩唇咽回了后半句,一言不发锁了门。

我没胃口吃粥,埋在房间翻找了一通,拿了两样尤为重要的物品,门外的走廊脚步声来来回回,似是张猛汇报工作,不多久又有一名下属送机密文件,保姆收下不敢乱动,她敲我的房门,请我去一趟书房。

关彦庭的书房不是之前回廊尽头的那一间,改装了我卧室的隔壁,不清静,也不豁亮,有些得不偿失,唯一的好,我依稀记得,我偷偷躲在镂空的墙壁,窃听他和部下的交谈,涉及张宗廷,也涉及祖宗,而我藏的位置,凑巧是打通的新书房,放置屏风的一处。

他只要抬头,便能看到那扇屏风。

我路过镂空的天窗,只是一瞟,鼻子忍不住发酸发涩,时过境迁,莫说夫妻,连熟悉,都物是人非。

我毕生看不透的男人,必定有他一席之地,也或许,唯他一个。张宗廷和沈良州,都有可能一蹶不振,坍塌溃败,但关彦庭,我从不认为他会垮掉。

哪怕祖宗的真面目不断浮现揭穿,他是狠角色,有大将之风,可强烈的预感,抑或莫须有的直觉,在一遍遍告诉我,就算弹尽粮绝,乌云蔽日,关彦庭还是倒不下。

我站在书房一门之隔的光影里,张猛候在灯旁,他略弯着腰,“关参谋长,中央军委部下达了您的降职书,暂时没成文,您无异议和申辩,周五盖章公示。”

关彦庭揉捻眉心的姿势一顿,他透过指缝望着张猛,张猛垂头,“由军区正总参谋长,贬为副总参谋长,降半级,东北三省陆军统帅三阵共计十五万武警,撤一阵五万兵权。”

我捧着文件的胳膊一抖,险些摔在地上,周五,今天是周二,妄图力挽狂澜,非得快马加鞭赶在盖章之前拦截。

关彦庭伸手,接过任免信函,他看了一眼,合住丢在桌角,“候补委员的席位,还保留就无大碍。”

“东北的陆兵一向野性难驯,打仗的好手,也是不易驯服的硬骨头。中央始终顾虑三省民国军阀时期的分裂夺权再度重演,军政方面管辖极其严格,能手握十五万兵力,您是最后一代将领。中央似乎趁机削弱您的势力,否则真要降职,副国级候补委员才是最应没收的,更像敲山震虎,镇压您的野心,制约军权,给予政权,整顿东北的黑帮这杆重担除了您,哪一个也承受不住,您的利用价值很高。”

关彦庭精疲力竭,他端着热茶,用袅袅升起的雾气,熏着困倦的眼睑,“中央巡视组,在调查我身边人取证,是吗。”

张猛说明日在军政大楼约见夫人和您的秘书,他心有余悸吐出半截气,“幸亏夫人及时赶回,不然,我们圆不过去了,她偷渡的流言验证成真,您必受殃及。很明显,纪检委的人拿到了对您不利的确凿风声,多数奔着借机惩处您。夫人在宴会力斩沈国安,遏制了舆论发酵,为您争取了转圜的良机。”

关彦庭越过张猛头顶,和静立的我四目相视,他的眉目陷入一团焦黄的暗影,时明时灭,斑斓如夜火,“待多久了。”

我说有半小时了。

我举着文件夹,“你的记性啊,未老先衰。”

他闷笑,调亮了台灯,“怎么未老,已经老了。”

他拨弄着鬓角的短发,“记得春天时,你伏在我背上,拔了几根白发,它长得凶,现在几乎成片。”

我攥着塑料夹的手不由自主收拢,关彦庭吩咐张猛退下,张猛和我擦肩而过时,特意停了数秒,“夫人,威尼斯酒店那天初次交锋,关首长配备的武器,足以轰炸楼宇夷为平地。他之所以罢休,本可速战速决,偏选择逐步瓦解,是您在的缘故。绞死张宗廷,您也陪葬了,关首长中年丧偶,京城常委会何止嘉奖他,还会同情怜悯,卖惨这条捷径,平坦少路障,官僚巴不得馅饼从天而降,他倔强不走。有时我想,关首长和您从不认识,会否好很多。”

“张猛。”关彦庭厉声呵斥他,他当真怒了,那样波动愤懑的情绪,我极少在他脸上看到。

张猛将腰板压得更低,他退出书房,从外面拽住了门。

我如同什么也没发生,像我们刚成婚时,轻车熟路把文件放在他手里,整理着批阅过,来不及归置的资料,一切做完,绕到椅背,掌心隔开单薄的衬衫,搭在他脊梁和脖颈,技巧娴熟的捏着,“力道行吗?”

他良久的怔住,喉咙半沙哑半低沉说,“轻了重了,我都受得了。”

“你嘴里的话,又中听,又不中听,像哪门子的老夫老妻一样,我才二十二岁呢,关大参谋长,你老我可不老。”

他滚烫的掌纹覆盖在我手背,握着我蜷缩发力的指尖,“你老了的样子,也很好看。”

247

我恍惚记得,也是这样的天气。

夕阳西沉,倏地大雨滂沱,硕大的雨点子拍打着屋檐和棚户,凄厉而空旷。

关彦庭站在一扇屏风后,执一杆毛笔,写春花秋月四字,他的笔锋浑厚苍劲,一如戎马疆场的岁月,他耐着性子勾勒完,擦拭着指尖的浓墨,对身侧的张猛说:世上再无程霖一般奸诈狠毒的女子。

我这辈子,被男人负,也负男人,千帆过尽,唯独没有辜负蛇蝎祸水的称号。

我从回忆的泥沼中拔除,全神贯注替关彦庭疏络筋脉,揉捏着肩胛骨的穴位,“关先生学得油嘴滑舌,东北地界大,你却骗不回一位夫人。”

“费了好大力气,骗了你,本想长久骗下去,骗到白发苍苍,可你太聪明,识破了我。”

他盯着玉虎镇纸,光泽莹润的白玉石,在突如其来的电闪雷鸣里熠熠闪耀,“你如果愚笨些,糊涂些,好骗些,该多好。”

我抑制着涩胀的喉咙,“骗我什么了。”

“我或许,有那么一丝一毫爱上关太太。”他置在膝盖的右手悄然握拳,“比一丝一毫再多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