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挥手吩咐保镖搬一把椅子,我落座后,他掸了掸烟灰儿,“劳恩小姐有百乐门的底细。”
我没遮掩,“何止麻六,只要廷哥想,澳门的名流任何一人,他的底细,都尽在掌握。”
“好大口气。”他门牙磕烟丝,舌尖咕哝着,“我的底细,有吗?”
我托腮倾身,一字一顿说,“威哥敢亮,我就敢接。”
他衔住雪茄的指腹磨蹭着太阳穴,上唇咬下唇,好半晌大笑转移向张宗廷,“三爷,这妞儿有胆量。难怪你丢盔弃甲从东北逃来澳门,万贯家财能舍,舌不得区区女人,她的确不是普通女人。”
我伏在张宗廷肩膀,歪头笑得明媚,“权衡取舍也是男人眼力。白云苍狗朝聚暮散,趁着能拼,廷哥平定胜义,破了澳门几十年四大黑帮割据东南西北的局势,威哥还不放心廷哥的能耐吗?”
阿威说执杯说当然相信,三爷有化险为夷的运气,我与三爷珠联璧合,澳门这块宝地,收入囊中了。
他将杯口倾斜,递到张宗廷手边,后者摇晃着嫣红似血的酒,“亨京要我的货,签署了长期协议,白老板迟了一步。我能承诺的,我所有货物的三成。”
阿威皮笑肉不笑摩挲杯壁的花纹,“三爷的贩毒潜艇,我是有耳闻的。国内有这玩意儿的毒枭,张老板独一份。我的资金不差蔡大B,大不了我给你涨价嘛,咱同生共死的交情,货物不给我,三爷给谁?”
张宗廷缄默不语。
阿威使了个眼色,金发的妙龄女郎又给张宗廷倒了一杯,风月场的行家门儿清,俄罗斯女郎格外受宠,波霸,丰臀,舌头何时何地都湿漉漉的,水多且柔韧,东北的俄罗斯女郎是国内最多的,八九十年代东北倒爷往俄罗斯和莫斯科运送皮货,第一趟专列,就是中俄。俄罗斯的女人,也是那年代,大批的偷渡进来。
我非常不友善严防死守那俩女郎,偶尔瞥一眼,不加掩饰阴鸷厌恶,阿威道听途说也好,通过扫平胜义亲眼得见也罢,他了解我的手段,他念叨一嘴,有意向塞给张宗廷,忌惮我的凶残,没穷追不舍,仅止步于给女郎伺弄性感的空隙。
张宗廷把剩余的酒一饮而尽后,他说,“起码今年,亨京拿七成的货,明年协议到期,白老板若需要,我们再议。”
阿威匪气毕露,“如果我能平亨京呢。威尼斯人牛,他蔡大B就是洋鬼子跑腿的,我不怵他,断我财路,我非要练练不可。五成,是我的底线,他不肯,三爷出你的货,我和亨京交涉。”
张宗廷瞳孔闪过一丝讳莫如深的精光,他面上不动声色说,“这是白老板的事,我等结果。”
阿威设宴的初衷,摸底,要货,送女人,他没想到我杀来,第三桩无论如何达成不了,因此谈妥了前两件,这场酒宴也就散了。
我们从十四K的铁门出来,辞别了阿威的大堂主,秃头拉开车门侍奉我们坐入后厢,他汇报1902的情况,过江龙的五百马仔被困地下赌场,胜义老窝失守还未曾告知他,他们逃不出,正叫嚷着要见张宗廷。
“廷哥,怎么处置。”
张宗廷闭目养神,“交给十四K,染血的买卖,在澳门尽量不沾。否则警署握住把柄,要挟的力度会削弱。”
秃头答应了声,他隔着后视镜瞧我,点了下头,我迟疑着说,“沈良州现在驻守澳门。”
张宗廷揉捏鼻梁的动作僵滞住。
“我和他在百乐门,傍晚碰了一面。”
他悄无声息良久,淡淡嗯,伸手将我抱在怀里,车厢里气氛死寂,“他容我五天时间。”
张宗廷撩起我鬓角的碎发,温柔掠过被脂粉遮盖得淡薄了许多的朱砂痣,不言不语。
我注视他的眉眼,他并不怀疑我,也不防备我,从容而平和。
“沈良州和关彦庭是同一艘船。他们聚齐澳门,想绞杀你。他们一个从我身上下手,诱我策反,一个暗中布阵,里应外合。”
说实在话,关彦庭突降那一日,我没此时此刻的心慌意乱。
祖宗觊觎权谋,是六亲不认的主儿,他的伪装衣穿得太严实,也太不露痕迹,我始终惊诧于他如何毫无蛛丝马迹坚持多年,白道不论官商军政、高低贵贱,皆当他沉迷酒色的纨绔二世祖,靠老子顺风顺水,市检察长的官职也凿了后门儿,骨子里不堪重任,包括沈国安也看他不入眼,事实恰恰相反,不可一世的土匪头子张宗廷山穷水尽了,一贯弱不禁风被耍得团团转的祖宗在这潭漩涡苦苦撑到了今天。
关彦庭对张宗廷斩草除根,对官僚拦路石沈国安的逆子退避三舍,他和祖宗作盟友、形同陌路,也不曾为敌。如果当时我没跟张宗廷,仍跟着祖宗,他不一定和我谈交易,关彦庭的眼睛最毒辣,他看得透彻,或许这场黑白博弈的伊始,祖宗百转千回藏拙的阴鸷狡诈,便在他视线中暴露无遗。
敢残害岳丈推翻生父,祖宗的冷漠狠厉,不是寻常招数斗得赢的,他的屏障几乎刀枪难摧,新旧数不清的二奶,幕后关联的都是一名试图操纵祖宗、扯他垮台的大人物,哪个成功了?
我颤栗握拳,使了十分的力气,才抑制住内心的波涛汹涌,我侧目凝望一排排陌生而斑斓的橱窗,蓦然回首,我到底经历着怎样深不可测的男人。
我仓皇抓住张宗廷抚摸我脸庞的手,囚在汗涔涔的掌心,“宗廷,沈良州比关彦庭,更加恐怖。愈晚曝光真面容的人,才是道行高明。”
他目视前方逐渐弥漫的夜雾,“关彦庭没打算动真格,他率兵包抄威尼斯酒店闹大声势,无非虚晃一枪,真正目的是逼不疾不徐的沈良州快速出山。”
我不解问为什么,独揽功勋不好吗?
“首先,他有十拿九稳的概率封我的咽喉吗。其次,他名义的太太,在我和他交锋站错了队伍,传进东北,他的颜面不提,他洗得白一无所知夫人犯罪的过错吗。”
他指节弯曲饶有节奏的弹击膝盖,“关彦庭擅长草船借箭的兵法。他不仅借旁人的箭,还给旁人机会借自己的箭。”
车行驶至一处急转弯路口,秃头方向盘打滑,朝着边道崖子撞去,他敏捷反应猛地飞出十米飘移,车尾与电线杆子毗肩而过,差之毫厘便酿成了大祸。
幸而我坐在张宗廷腿间,千钧一发之际他护住了我,没被甩出去,他脸色很不好看问秃头怎么回事。
秃头嘟囔着方向盘松了,上路前检查过,万无一失,开了一半倒出问题了。
张宗廷没细究,他将颠簸中我披散的乱发捋顺,“关彦庭在澳门剿我立功,副国级即刻上任,沈国安的正国级选举繁琐,内定也需按部就班的流程,很长一段工夫,他们会平级,这意味他不必和沈良州继续结盟,他有足够资本独立大肆运筹,沈国安的底细污浊,他畏惧关彦庭死磕,沈良州失了东北唯一克他父亲的盟友,和他老子捆绑一根绳的蚂蚱,一起摔。”
张宗廷的弦外之音,祖宗更迫切拉拢关彦庭襄助,由他坐实和沈国安撇清血缘亲情的状态,而关彦庭借刀杀人,省了诸多费力,善与恶,他沾染少,好辩驳。
换而言之,关彦庭是决定棋局存亡的遮天棋子,祖宗是一条护城河,他城门敞开,引火自焚,辅佐关彦庭得偿所愿,在沈国安全线溃败后,他抽离沈家一脉,既不受牵连,绞杀张宗廷的赫赫业绩还使他平步青云,顺理成章掌控东三省。
那时的祖宗,黑白双料,比他老子猖獗得多。
关彦庭资历薄,背景简单,副国级是他政治生涯的终点,他翻盘的一线生机,就是阻止沈国安调京,隔山打牛召唤牵一发撼动整个公检法的祖宗。
236 张老板,别来无恙
车穿梭过卢廉若后街时,一株盛开的炮仗花树冠下,几抹人影悄无声息的骚动,我开始没留意,直到奔驰驶向西南大道,原本小幅度踱步的人影瞬间四下窜跑,灌木丛的深处亮了灯,刺目白光恰巧掠过我眼眸,零点零一秒的工夫,我恍惚发现一张驻澳军队的车牌,我一激灵,再想观望,卢廉若的石门雕塑被遥遥甩在后面。
“安德森下周抵港的航班,阿痔在香港迎他。半月前就不在澳门了,估计听说您来,先溜了。香港的警务处和东北联络密切,咱谨慎些,按兵不动。”
张宗廷抚弄着我的长发,“阿炳。”
秃头龇牙咧嘴,“炳哥还没信儿。莫不是栽关彦庭手里了吧。”
“不可能。”张宗廷胸有成竹的语气,“关彦庭识不破他。特战兵也困不住他。我提醒过,身份败露,直截了当和关彦庭接触,他不会得不偿失,扣押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