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彦庭碾磨袖绾的纽扣,“关太太对我说这种话,让我寒心。我不是没有顾念你的情分。我若想赶尽杀绝,你们那趟班机,根本不能降落在澳门。”

我身形骤然一晃,“你什么意思。”

“跟踪你的陆兵,配置了监听器。当你说香港时,我就清楚,你必定飞往澳门,聪明的关太太,怎会不打自招呢。内地公安向台湾要犯人非常容易。澳门引渡却困难重重,台湾你不选择,只澳门一条出路。”

我憋着一口气,卡在喉咙上不来下不去,百密一疏,我的攻心计能算赢虚浮的条子,算不赢高明的关彦庭,我栽在他反其道而行之的七巧玲珑心,不是一层段位。

他眉目森冷,“关太太,你太胆大妄为。你枪杀军政公职人员,罪过你担得起吗,你压根不考虑后果。”

“是你们不依不饶!”

我急促喘息,枪从指缝脱落,我顾不得捡起,双手激动按在窗框,清晰的巴掌迅速烙印在茶色玻璃,“我盼着安稳日子,彦庭,你们不给我!你们无休止的厮杀,踩着对方的尸骸往上爬,我恳求你饶他一命,我愿意不惜代价帮你扳倒沈国安,我在做,你就不能等等吗?”

“我不打无把握的战役。”关彦庭斩钉截铁打断我,“我心知肚明,扳倒沈国安不是朝夕之争,他一旦调京,他会把我囚为无能抵抗的断翅雄鹰,中央的花名册,彻底划掉了我。我的葬身之地,就是东北。你以为安插两个女人,便万事大吉吗,伤不到他的根基。正国级任命快到超出我的掌控,沈良州是唯一制敌利器,沈国安只不防备他。却只有我迫不及待整垮沈国安,力求自保,沈良州的交易条件,我交出张宗廷的头颅。”

我接连倒退几步,又不罢休再度冲过去,我越过玻璃,紧紧攥住他衣领,他赶在我之前说,“沈良州两日后抵达澳门。他来的目的,无须我多说。”

我眼前一阵发黑,仿佛下一秒就会晕厥,我有准备,澳门的宁日太平不了多久,我马不停蹄的布网、收割,仍面临着猝不及防的追杀,简直不给半分余地。

张宗廷这块肥肉,散发着无穷无尽的香味,他活一天,白道对俘虏他的渴望,便浓一分。

他越是犯下滔天恶行,他的价值越贵重,条子抓捕他的欲望越无比强烈,B级通缉犯,部署全局缉拿归案的首领,立三等功;A级通缉犯,立二等功,而张宗廷是重A级红色通缉犯,一等功的诱惑,是官场连升三级的阶梯,头顶扣着乌纱帽的男人,哪里抗拒得了。

“关太太,你令我无比失望。在你心里,我是最疏远的那一人,而我,却一再顾念和你的夫妻情分。”

关彦庭挥手指示,让所有人撤后,层层包围的特战兵不知晓发生了什么,参谋长下令放人,自然疑惑着撤离,我脚尖勾住枪柄,朝空中一踢,反手擒住,下意识往张宗廷出逃的相反方向跑。

“霖霖。”我走了几步,关彦庭忽然从背后叫住我,我当他反悔了,反应格外迅速再次把枪压向自己心脏。

他望着虚无的空气,不阻拦亦不威胁,他只是无奈而悲悯说,“某种意义上,张宗廷不死,我的性命便危在旦夕。我能抗衡沈国安的东西,除了石破天惊的功勋,单论资历和背景,我逊色他太多。他是正国级候补委员扶正,代表中央的威仪,沈良州大义灭亲,能击破但不能瓦解,沈国安的修复能力,丝毫不脆弱。有些不堪入目的证据,上面会有人替他销毁,内部消化。我已无路可走。他掌握了我的企图和筹谋,我是他必报复之人。”

他笑声很凉,很闷,“你要我死是吗。”

230 二择一

我无力垂下拿枪的手,转身背对他,“彦庭,你也不想我死,对吗。我已经不是当初王法视觉下清清白白的程霖,我的罪名落网便是死,你无能洗清我。”

他握拳抵在下颔,“立刻收手,来得及。”

我冷笑,“我问你,你若自身难保,中央和我二择一,你舍弃哪一样。”

关彦庭皱眉,他嗓音是压抑不住的怒意和无奈,“霖霖,这样的局面不会存在。”

“你瞧。”我嘲讽叹息,“这世上的男子,从无人把我看作比性命权势更贵重,所以谁也留不住我。”

我抻平方才一战折卷的褶皱,“残花败柳,不值得关参谋长煞费苦心。”

他察觉我在赌气,将余下一半车窗也降落,“张宗廷山穷水尽,他如今无权无势,只剩一条性命,性命与你,二择一呢。霖霖,并非你分量不够,而是没有这些因素,拥有你终归也不长久。”

我攥住枪柄,眼眸猩红却不为所动,“他坏,但坦荡果断,傲骨嶙峋。他不骗我,我看得透他。我原以为,他才是虚情假意满口谎言。”

我擦拭眼泪,“我记得你说,两三分的真情实属不易,虎口谋生的人,哪来兴致风花雪月,我不求他给我十分,这两三分,我甘之如饴。至少我程霖这辈子,得到过男人的情。”

关彦庭默不作声,他望着我一寸寸变得渺小,变得虚幻不清,直至消失在他瞳孔中,嘶鸣的警笛湮没在滚滚黄昏的苍穹,这一晚,注定是拉开澳门风云血雨腥风序幕的开端。

我挺直脊梁起先迈得有条不紊,拉开很长一段距离后,便没命似的加速步伐,绕着威尼斯东南和西北的两条街巷,漫无目的狂奔,我不敢停,一秒也不行,与道旁泊车的反光镜擦肩而过时,我瞥见身后是死寂的,没有鬼鬼祟祟穷追不舍的人烟,亦没有一张,令我觉得不安惶恐的模样。

我蹲在边道崖子的白线处,垮塌着四肢大口喘息。

死里逃生的滋味,真是人间炼狱的煎熬。

我对关彦庭说,为蒲柳之姿不值得。

我何尝为张宗廷值得。

余生或短或长,男欢女爱,不是他,也有旁人。

说来说去,痴迷投降的,不过自己一颗心腔。

我捂着脸,低低笑了几声,擦干皮肤濡湿的水痕,歪戴着帽子,故意把头发乱糟糟披散在左颊,若无其事跨进一间便利店。

“老板,公用电话几角钱?”

挂着老花镜的婆娘从报纸上方瞅我,“两块。”

我丢了一张澳币,“不找零。家里男人旅游,挤散了,图吉利。他是搞政府工作的,电话不存档吧?”

她没好气拍打一枚按钮,“搞它!不存的。”

我咧嘴笑,拿起电话拨了一串号码,那边第一遍没接,第二遍时,接通传来几声犬吠,倒是很清静,像偏僻的郊县地带,我掩着听筒,不让声音扩散,“我。”

秃头不可置信,“嫂子?”

“关彦庭把我放了,没人跟踪我。依照计划行事,我在百乐门交货,拿到钱,乘客轮去广东找你们汇合。”

秃头像是喝啤酒,他打着嗝儿,“我们没动,还在澳门。”

“什么?”我大惊失色,“省军区参谋长带队,不把澳门翻个底朝天,东北省委不罢休,我至多拖延两天,沈良州随后就到,届时一只麻雀都休想出境。”

秃头说我们有数,您一人扛着,廷哥不答应,我没辙,我打不赢他,拽不走。

我骂了句废物。

潺潺的水声敲击着地面,他拧开水龙头,从头到脚浇着身子,“嫂子,廷哥虽然是逃犯,但更是条汉子,他让女人扛雷,您死心塌地的跟他,还有意义吗?”

我喉咙哽了团湿漉漉的棉花,噎得哑口无言,又酸涩得很。

“他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