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彦庭大约刚从军区下班,大衣系得整洁笔挺,单薄的浅绿色领结露出一寸,待张宗廷一声恭候出口,他不像兴师问罪讨伐什么而来,犹如故友重逢,从容不迫。
他瞥了一眼二楼,我不知他是否发现我,他目光几乎未作停泊,似是不经意掠过,气定神闲说,“让张老板恭候我多日,是我怠慢了。”
保姆合拢门,做了请的手势,引着他进客厅,关彦庭不慌不忙摘掉军帽,挑在虎口解闷,“话说回来,张老板本可不恭候我。原本也无多大交集,只是你擅自拘禁我的夫人,论江湖道义,有违纲常伦理。”
“夫人?”张宗廷若无其事品尝洋酒,鲜亮的红葡萄在他白皙手背衬托下,愈发艳丽绝伦,他有趣重复一遍,“哪位是关参谋长的夫人,不引荐我认识吗?”
关彦庭不疾不徐挪开一副椅子,一边脱掉大衣一边落座,“只有你我,张老板何须逢场作戏。”
他收敛了文质彬彬的温润笑意,“程霖。”
张宗廷一副冠冕堂皇痞子姿态,“谁信口雌黄,她在我的住处。难道东北的女人失踪,关参谋长一律问我讨吗。”
关彦庭将对讲机掷在桌角,这动作隐晦,聪明人却心知肚明,对讲机一声令下,陆兵武警狙击手,会把别墅包围得插翅难逃。
“其他女人我不管,我太太张老板若执意不还,过程或许不很美好。”
张宗廷纨绔摩挲杯壁,半点不怯,“委实不巧。我也想替关参谋长分忧,遗憾她不在我手里,我有心无力。”
关彦庭脸色再度阴沉了几分,他竭尽所能保持不露声色的平衡淡泊感,奈何场面过招一向戴着正人君子面具却狭路相逢骨子便是卑鄙的土匪,他的坑张宗廷压根不跳。
保姆这时端上了一只崭新的高脚杯,放在关彦庭触手可及的近处,她正要执酒瓶斟满,关彦庭压住杯口,“不饮酒。”
保姆不知如何是好,抬头征询对面的张宗廷,他吩咐泡一壶猴魁。
保姆退下,很快捧了一壶冒着雾气的热茶,浅绿色的水流注入精致的陶瓷杯,茶香四溢,我站在阁楼,也闻之欲醉,张宗廷弯曲指节,敲点着反光的桌沿,“去年的新茶,猴魁不错。关参谋长了解猴魁其中一字吗。”
关彦庭接过保姆递来的一杯茶,放在鼻下晃了晃,“洗耳恭听。”
“猴。山中势力不磅礴,矫健、睿智、能识得风雨欲来,能避得山洪塌陷,能攀得百米云端,能下得幽谷山涧,我无意饮了一杯猴魁,觉得这茶水,最合我心意。”
茶过喉,苦涩重,甘甜微,关彦庭忍得了苦,却不晓这一刻怎么了,他蹙了蹙眉头,“用以借喻张老板,恐不贴切。猴的力量渺小,即便自立为王也不敌雄狮猛虎,而张老板在东北,已然是无可匹敌。”
他反手利落潇洒泼了猴魁,把空杯置于原处,语气沉而阴,“张老板直言。你想拿程霖换我的什么。”
两人深不可测的交锋,仿佛一潭风起云涌的无底洞,一时片刻,竟看不出谁更胜一筹。
张宗廷视若无睹关彦庭耗尽的耐性,重新给他添满,“你执控黑龙江军政大权,吉林省军区与你平起平坐的参谋长,还是逊色你的。”
关彦庭不语。
“吉林的油田,我损失了一块。林柏祥打点了省厅,堂而皇之窃夺。”
关彦庭眼睑轻阖,失神沉思,半晌说,“这事我做不了主。吉林部分油田,政府操纵,商人承包,合作共赢,林柏祥缴纳的租金,不比张老板少,政府没必要兴师动众。”
张宗廷淡笑,“我知道油田为难关参谋长了,我要交易的,也不是这一件,香港九龙与新界,最近风头很紧,内地的白道势力入侵,压制着我的渠道。我思来想去,沈良州官服脱了,还有哪一人容不得我且具备资本步步紧逼呢。”
关彦庭半垂的面孔,陡然闪过一丝凝重寒意。
张宗廷嗤笑,“也许我多虑了,关参谋长不妨给我诚意,九龙新界,开放一块地界,我便同你化干戈为玉帛。关太太也必定安然无恙归还。”
张宗廷不等他开口,先发制人,“关参谋长忙碌周旋中央考察组,辛苦了。这杯茶,我敬你万事大吉。”
他眼眸里窝着一泉清冽刺骨的冰,茶似酒,一饮而尽。
张宗廷意思摆明了,提醒关彦庭打消硬碰硬的冒险念头,中央考察组待在黑龙江,看你不痛快的官僚死盯马脚,为女人争斗,风波骤起,买卖不划算。
关彦庭何尝不懂,他静默了半分钟,无波无澜的脸孔漾着一丝诡异高深的笑,“有劳张老板,在我自顾不暇时,替我照顾内人。”
张宗廷恬不知耻撂下酒杯,“乐意效劳。关参谋长的内人,不也是我的内人吗。分得太清楚未免损伤你我的革命友谊。”
关彦庭泰然自若饮干茶底,空空一滴不剩,他将杯口倒置,彼此心明眼亮,“喝了张老板的茶,我总得还礼。”
张宗廷单臂伸展,虚虚实实的搭在椅背边缘,“静候佳音。”
关彦庭拿起大衣和军帽,转身走向玄关,保姆急忙从厨房冲出,赶在他前面想握住门栓,就在这节骨眼,张宗廷笑得奸佞邪肆,“忘了告诉关参谋长,尊夫人的滋味,比之前更诱惑难忘,美色毒品,很容易上瘾。”
关彦庭转动着腕表的手微微一顿,旋即侧眸看向他,辨不出喜怒勾了勾唇角,什么也没说,拉门迈了出去。
关彦庭之所以扼住沈国安的加密资料,纯粹是我们交易婚姻带来的转折。土皇帝蝉联省委书记三届,不见天日的污浊历史早在官员档案中抹杀得干干净净,关彦庭弄到这玩意儿,绝对是歪门邪道,十之八九他私自培养了一支半黑不白的间谍队伍,搜刮东北政要的底细。唱空城计不仅有门道,还得有掩人耳目遁甲,乘世间风月的我便是他的挡箭牌。
沈国安乃至整个省委,对他的功勋与前途讳莫如深,意欲颠覆,他单打独斗应付,不倒已然本事,无暇挖掘隐情,又怎能反败为胜,钳制全局。
我不担忧关彦庭不要我,相反,我与张宗廷牵扯越深,多角关系搅得越乱,他越乐得要我,一团乱麻间接削弱保护的是他势在必得的目的。
210 愿郎君千岁
我忐忑立在阁楼,张宗廷似乎已经识破,关彦庭是操控香港大盘的幕后黑手,显而易见,当前情势对他极为危险,他由上风转为下风,一旦喂不饱张宗廷的巨大胃口,他联手沈国安向中央考察组揭穿关彦庭利欲贪念的狼子野心,势必铸造升迁之路不可逾越的鸿沟。
我了解张宗廷,他没十足的把握,不会堂而皇之招致关彦庭,他捏着我,也仅仅是摊在明处的筹码之一,关参谋长不救遭黑社会绑架的新婚爱妻,届时众说纷纭,关彦庭吃不起夫妻情薄的猜忌,这一点足够扼死他为张宗廷达成目的,更深层次的胁迫,我不得而知。
关彦庭千方百计部署了一招精妙绝伦的棋局,断张宗廷香港黑市后路,借内奸老Q之手覆灭张宗廷在云南的中国区毒枭宝座,再剥开祖宗的黑老大迷雾,黑吃黑厮杀,沈国安受累,他弃子自保,关彦庭搬出重磅地盘,他十三年贪赃枉法的案底,从而一网打尽。
东北置于他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唯一的完卵,只他自己。
可惜,在棋局的开盘,张宗廷灵敏奸诈的嗅觉,是关彦庭意料之外,老Q烧了后院,他顿感祖宗的能耐伸不了这么长的手,那一刻他便怀疑关彦庭,东北的军政,在国内首屈一指,有审判杀伤先斩后奏的权力,撑得住他驾驭云南毒窟,翻搅一场风云,这也是关彦庭在书房大发雷霆斥骂老Q愚蠢焦躁的关键。
关张两人的博弈,惊魂严峻,险象环生,堪称博弈之最。
张宗廷维持原本的坐姿,蓄满空了的酒杯,“关太太此时很像一样景观。”
我倏而回神,视线移向他,猴精的王八羔子,马路放屁他都摸透是谁放的,我旁听他自然察觉。
“望夫石。”
他饶有兴味念出这三字,笑得眼尾细纹也浮现,形容不出的优雅韵味。
“很想夫唱妇随,跟他逃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