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太太也不瞧瞧什么日子,天公自然作美。东三省的军队盛事,中央都器重,副常委派下来两名,其他省份哪有这等殊荣,皆是关参谋长的招牌响亮,京城才记挂。”

鼻息缭绕阵阵茶香,我意犹未尽品茗,“蒋太太过奖了,彦庭为中央效力,谈何买他面子之说。”

“关太太是当今东北名门望族老一辈的明珠了,坊间不是传诵一句话吗,不重生男重生女,生关太太这样出色争气的女儿,十个龙子也不换。”

“何止坊间。”蒋太太吧唧嘴,“这话啊,最先是上层社会流出去的。”

她喜滋滋挑拣竹筐内茶叶,目光不经意晃过西南角的扁舟,她仔细观摩,“那不是冯书记的独女吗。怎地不在大院,也跑来赏湖了?”

我脊背一僵,东北姓冯的书记唯冯秉尧,他女儿可不是张宗廷的新欢冯灵桥吗。

我不自在扭头,眼神忽明忽暗洒向湖心,回避姗姗上岸的她。

伏在廊下喂鱼的崔太太顿时扔了钵盂,春风满面迎过去,“冯小姐,没跟着冯书记应酬吗?”

“崔太太取笑我,我不懂官场规则,别提帮忙,不碍事就好。”

崔太太拉着她在我左前方落座,“人逢喜事精神爽,看你水灵灵的,像十八的姑娘。”

有多嘴八卦的夫人缩头缩脑问了句,“什么喜事呀?”

“张老板要做冯书记的乘龙快婿了,吉林省满城风雨,杨太太的消息不灵通哟。”

我置之度外摩挲壶口漆釉的青花瓷纹,自始至终吝啬只言片语,冯灵桥和她们打了招呼,我仍爱搭不理的,也分不清她来者不善,还是我小人之心,她主动和我寒暄,“关太太,久仰。”

我皮笑肉不笑说我久仰冯小姐。

“从关参谋长那里论,您是我的长辈。”

冯灵桥毕恭毕敬的态度挑不出错,就是听了不入耳,也算她有膈应人的本事,“官称是长辈不假,论年纪,冯小姐当我的姐姐绰绰有余,我担不起。”

她不卑不亢,半点寻觅不到偎在张宗廷肩膀的娇羞驯服,天真无邪?莫不是扮猪吃虎。

骨子里傻乎乎的无可救药,冯秉尧恐怕不敢把女儿托付给土匪头子。

“无关岁数,出嫁从夫,丈夫尊贵,妻子也受人崇敬。”

她拎茶壶要给我斟满,我四处咂摸风景,袅袅白雾湮没了我下巴,她乖巧递我杯子,我伸手的功夫,亭子的台柱一条金鱼滑进她裙摆,她失声惊叫,整个人俯卧摔在了石桌,那杯沸腾的茶水也顺理成章浇了我腕子和臂肘。

我感觉一股锥心的灼烈刺痛,紧接着跌入一架宽厚的胸膛,熟悉的炙热,熟悉的绿茶洗衣粉香,熟悉的银色纽扣,熟悉的喉结下一枚黑玉骷髅,顷刻间轰炸了三魂七魄,烧垮了我的理智。

毫无征兆出现的张宗廷揽住我腰肢退后了半米,残余的水花迸溅,一滴不浪费打湿冯灵桥包裹在丝袜里的膝盖,她立马捂住烫伤的皮肤,泪眼朦胧不胜娇弱的窝在石凳。

张宗廷卷起我的衣袖,掬了一杯冰凉湖水,按住我红肿的疤痕沉入杯底,尖锐的疼仿佛针扎一般,我不禁挣扎,他脸色凌厉怒斥,“不准动。”

当他收拾完残局,冯灵桥已经站起,我猛地意识我和张宗廷逾越了本分,战战兢兢的掰开了他交握我的十指。

张宗廷似是也才回味过来,他不露声色收回了搭在我腰背的左手。

太太们都是人精,被这一幕看呆了,很快有所反应,打着圆场照顾冯灵桥,视若无睹张宗廷千钧一发弃她救我的插曲。

冯灵桥伤势比我重,丝袜烫烂了洞,绯红的水泡连成一片,足有小拇指盖大小的七八个,她死咬牙齿,眼睛里积蓄着楚楚可怜的薄露。

“宗廷,是我的失误,我一时手滑,连累关太太陪我遭殃。”

冯灵桥这出戏码,明显故意为之,张宗廷在商务会馆那句“给她全部”,致使冯灵桥萌生猜忌,稍加打听不难了解,我十有八九是他口中的神秘女人。

203

张宗廷沉默站在石桌旁,他不曾理会冯灵桥的道歉,阴鸷的眉目酝酿着一团骇浪。

崔太太很擅长看眼色,她瞧出不对劲,蹲下捧着冯灵桥的膝盖长吁短叹,“万一留痕了,冯书记该心疼了。”

冯灵桥抹着眼泪,楚楚可怜盼张宗廷怜惜她,后者反应格外冷淡,过了很久,我手背的红肿并没起泡的趋势,他才释放一丝柔和之色,搂着冯灵桥单薄的肩膀,擦拭她的泪珠,“好了,谁也没骂你。”

她小心翼翼打量他,“我以为你怪罪我。”

“怎会。”他的关切几乎无破绽,完美得无懈可击,“我是恼你让自己受伤。”

冯灵桥目光梭巡在我和他之间,抿唇思量了十秒钟,带着哭腔扑入他怀里,“宗廷,我听你的。”

张宗廷有一下没一下拍打她脊背安慰,很快便上了冯书记保镖派来的一艘船,涤荡着靠了岸。

蒋太太目送那艘船消失在硕大的鱼塘后,她问,“我怎么瞅着,张老板对冯小姐不似外界传言情深意切?”

“你入赘试试,冯书记倒敢说。张老板做冯家的女婿,图的不就是抗衡官场的死对头吗。冯小姐算哪门子爱妻,一张重磅底牌罢了。”

崔太太磕着瓜子,一脸鄙夷,“倒贴的女人,岂有男人花功夫追来的值钱。张老板把强强联姻都摆在明处了,傻子不通透。冯小姐也是清楚的,女人不跳黄河,不会死心的。”

崔太太越说越离谱,越不堪,蒋太太拉回了圆场,“大丈夫能屈能伸,张老板也是条真汉子了。”

我两耳不闻,眺望人工湖对面的塔楼,波光粼粼的水面,倒映着塔尖飘荡的鲜红国旗。

浮屠塔,七千层,今夕是何生。

对于永恒的东西,世间男女总有近乎疯魔的执念。

爱慕追随张宗廷的女人,终日活在忐忑不安,尔虞我诈中,他本是颠倒黑白的亡命徒,仍甘之如饴,总有本事令女人前赴后继破碎融化在他的温存里,无法痛恨他,时过境迁,每每回味,锥心刺骨,溃不成军。

他的多情虚假,是他编织的利器,穷尽挣扎,也逃不出他掌控的天罗地网。

海陆空三军方阵入场持续了将近一小时,警卫员匆忙赶来亭阁邀请我观礼,我不疾不徐饮完最后一盏茶,撂下陶瓷杯起身,“沈书记到了吗?”

“已经与关参谋长汇合了。”

我懒洋洋问,“他自己吗?”

警卫员被我问糊涂了,“沈夫人去世十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