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子落了几步,手顿在棋盘上方,没了动作。
胡小姐搞我,目的坦诚了,一为钱,二为仇,凭她自己无法明目张胆触怒张宗廷,势必这件事的操纵者给了她底气,有法子压制以及为她洗脱,她不仅发横财,还出口恶气,何乐不为。可万万没想到,关彦庭搅入进来,张宗廷反而断后,局势偏离预想,她也猜不准幕后主使要怎样,轻举妄动的结果,主谋撤手,她一力承担,混江湖的无论男女,这点亏绝不吃。
胡小姐缓缓站起,撑住桌的动作过于猛,臂肘弯曲间,碰了两盏冷却的茶水,水面晃荡几下,飘忽倾洒出,泻了一桌。
她转过身,直视枪口,“关参谋长带走程小姐,也并非不可,只是作为生意人,对方给我的筹码,我不能损失太多,你说是吗。”
关彦庭问她要什么。
“钱财我不为难关参谋长,你两袖清风,恐怕也拿不出我满意的数字,你的权,替我折腾仇家,总不算强求。”
关彦庭收了枪,沉声撂下一句好,重新抱起我,胡小姐挥手,堵在门口的马仔迅速朝两侧撤离,让出一条畅行无阻的通道,他托在我臀部的手,摸到一把湿漉漉的血,他低头看了一眼,那血令他有一丝颤抖。
关彦庭步伐快而稳,明明暗暗的长廊和堆叠掩护的废墟,回荡着他一声声呼吸,驻守楼外空地的警卫员发现我和他衣服上的血,微微怔住,等抵达跟前,他看清血迹来自哪里,瞬间反应过来,拉开军用吉普的后门,“参谋长,调兵吗。”
关彦庭无比呵护而温柔抱我进去,“不必,我来这事不要透露给任何人。”
车门关上同时,他思量后吩咐,“通知张宗廷,三个小时后,再通知沈良州。”
警卫员不解,也没多问,说了声是,我明白他的用意,关乎这个孩子,他或许比我自己还清楚,我最想见谁,更应该给谁交代。
我艰难吐出谢谢两字,他指尖随即抵住我唇,制止我接下来的话,“累了睡一会。”
车沿途疾驰,一路碾压坑坑洼洼的土路,上下颠簸,越开越快,几乎飞离地面,悬空漂移,我被他放在腿上,仰面躺倒,他抱紧我,五指伴随我痛苦的呻吟而不断收拢,我掌心捂住小腹,我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流失,不受控制的,无可挽回的流失。
我拼尽全力捏紧他衣袖,贪婪而哀求,“我记得,你可以救良州于水深火热,没有你办不到的事,包括我。”
我的憔悴和柔弱,击中了他怜悯的心肠,关彦庭垂眸,目光流连我的腿,沉默许久,喉咙晦涩挤出一个嗯。
我执拗抓住他的手,一下子安心松开。
这张清俊复杂的面容,逐渐开始发皱,顷刻幻化为我熟悉的那副模样。
荡漾着秋波温柔,容纳着细碎风流,他不言不语,悄无声息,好似一颗尖厉的钉子,扎在心尖,我以为它不曾入皮入肉,只是擦破点汗毛,谈何愈合,是无痛无痒。其实它压进了骨头里,素日无关紧要,一旦想起时,惊世骇俗,疯狂得让我喘不过气。
我在路途多半时,体力消耗殆尽,晕厥昏睡过去。
梦断断续续,不好不坏,我像是有意识他如何抱我下车,也像是意识全无,梦里身体的疼痛和绝望是那么真实,真实到崩溃,真实到我四面狂奔,惊慌逃窜,却仍旧困顿其中,嘶哑的呐喊,汹涌的泪水,也没能为我寻找一个出口。
我在极致的撕裂的剧痛中醒来,睁开眼无尽迷离,空荡的房间内不见人影,只有一株探入窗子的摇曳的树。
视线所及惨白的墙壁,惨白的吊灯,整个世界一层无尽无休的霜雪。毫无温度的雪白犹如泛滥水泊,波光粼粼,模糊不清,我适应了好一会儿,才彻底辨认出,那道立于门口熟悉的轮廓。
他挡去了走廊刺目的白灯,岿然不动凝视我,时隐时现的面孔于光柱里斑驳闪烁,他太无声无息,太清冷凉薄,我攥住床单,莫名觉得阵阵发冷。
窗外的天色完全黯淡,窗纱虚掩玻璃,墨迹般的青色雾气笼罩着这座城,屋檐下的光影,像一株长长的君子兰,倒映在男人深邃的脸上,眉目愈发清晰。
他维持了几分钟的静止,忽然朝我走来,直到他抵达床头,显露出全部,他不是我记忆中的张宗廷,不再如往常那般波澜不惊,戴着厚重虚伪的面具,算计着一切。
他赤红的眼眸失控,失控到极其恐怖狰狞的田地,凶煞,沉郁,压抑,染了惨重的戾气,就连眼神也恰似三九隆冬结了冰渣的井水,浸骨冷意。
他猛地俯身,悬浮我上空,刚毅的下颔愤怒紧绷,“沈良州耍了我这么久,你知情吗。”
我茫然望着他,我听不懂,我的理智和倔强全线崩塌在这场痛彻心扉的流血中,干涩的喉咙渴望一杯水,却等来一只寒凉的手禁锢。
他掐住我脖子,我半张脸在他指腹挤压下扭曲变形,形容不出狼狈,“真是他的种。”【明晚0点30分,字数多点,晚安】
120 小五,你从来不相信我
我脑子里炸开一道惊雷,白光滚滚之间,我几乎看不清他的脸,那张充满憎恶,痛恨与狰狞的脸。
“你说什么。”
我沙哑着喉咙,眼泪无意识淌落,他身体骤然压迫下,和我咫尺之遥,我嗅到他呼吸凛冽的烟味,看到他瞳孔交错的猩红,“你和他一起耍我。程霖。”
他再度逼近,坚硬滚烫的鼻梁抵住我唇,我们深深望进彼此眼底,他使我畏惧,使我想逃,若不是我被他禁锢着,我一定面对不了他这副凶狠与疯狂。
“你没有相信过我,你把我当敌人,你心里只有沈良州,为了讨好他,你一而再算计我,明知我可能会一败涂地,你仍然做。”
他低低冷笑,笑透着嘲弄,透着讥讽,“这么多年,我从没这样失败过。”
他吻我的眉骨,吻我的唇角,呓语般喊小五,一声又一声,他披着满身风雨而来,外面也下了一场瓢泼大雨,风夹杂着秋凉之意,从敞开的缝隙灌入,我禁不住发抖,分不清是恐惧还是寒冷。
他的唇舌停留在我锁骨,撕咬碾磨,是疼,是痒,是不可忽略的心悸,直至这一刻,我才意识到他和往常并无两样,他依旧是不可一世嚣张倨傲的张宗廷,统领东三省数以千计的土匪混子,他不会沉沦堕落于美色陷阱,诱饵花丛,他是生性冷漠的恶人,是狂徒,是亡命天涯的浪子,他的恨是那么直白,那么不加掩饰,我从未信他,也从未想过爱他,一如他绝不为我放弃逐鹿中原,缴械投降。
彻底背叛祖宗,对我意味着天翻地覆的人生,失去他现有的一切,换取一个不该交集的女人,对他更意味着暗算和死亡。
我们活在无情无义尔虞我诈的圈子里,狭小阴暗的道路争夺一线生机,谁也不敢赌上全部祈求一段风月。
耳鬓厮磨间,外面的雨声未曾止息半分,反而愈演愈烈,枝繁叶茂的墨绿梧桐被大雨浇注得倾斜摇晃,似乎随时拦腰折断,叶子击打着窗框和玻璃,分分秒秒都是度日如年的煎熬。
我启齿却发不出一丁点声音,仅仅呆滞望着他,像一缕苍白绝望的幽魂。
“小五,人心会累的,它在你眼里廉价,它还会一直廉价下去吗。”
他字字珠玑,剜心蚀骨,仿佛当头一桶冰水倾盆泼下,寒冽刺骨,他不再说什么,缓缓直起身松开我下巴,摸出一方手帕,擦拭着触碰过我皮肤的指尖,毫无迟疑和留恋,把丝帕狠狠丢在床铺。
洁白散开一朵花,盛绽在更苍白的背景里,皱皱巴巴,零落成泥。
他转身迈步离开,刮起的劲风拂过我发丝,遮挡了眼帘,他模糊而飘渺,格外虚无,我本能抬起手,辩不明是想唤住他,还是别的,可惜他越走越远。
当张宗廷拉门的霎那,风尘仆仆赶来的祖宗恰好推门,三个小时,关彦庭为我估算好了时间,是我和他不甘又怨恨,硬生生耽搁了这么久。
两人的手腕在空中碰撞,起先不经意,一两秒的功夫,便较上劲,谁也不收回,定格在门把旁,半裸露的小臂僵硬紧绷的线条和筋脉,凸起到不能更凸的极点,祖宗终于开口,“张老板,怎么在我马子这里。路过吗?”
阴森森的腔调,笑里藏刀,张宗廷背对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他立在那簇走廊投射入的摇晃的剪影中,“沈检察长,倒是会掐时候。”
“事成收网,哪有不积极的道理。你我老对手,斗了不下一百回合,还不了解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