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有意思是,我月事推迟了一周,没一丁点见血的征兆,我心里犯嘀咕,想腾空查一下,真有了好消息,我算是彻底一步登天,私生子见不得光又怎样?东北说了算的,还不是姓沈的。
大房不争气生不出来,沈国安必定把唯一的骨肉视若瑰宝,托孩子的福,兴许我还能从漩涡里抽身。
我预诊的前一天,庞太太约我打牌,这事儿之前透露过,我没搁心上,只当玩笑,一听一笑,不乐意凑局,我又不是正室,坐一起别扭,没话说。
结果她主动找上门了,姿态摆得比我低,我不赏光显得太傲气,只好答应。
别小瞧二奶,尽管上不了台面,但我们的交际手腕、资本技能,比正室厉害得不是一星半点,见多识广的大人物都拿下了,阔太圈子我们所向披靡,用米兰的话说,大房只要不抽我们,就甭想压住我们。
我到达丽人会所时,包厢门外空荡荡,并无把守的司机和保镖,门留着缝,听热热闹闹的动静,似乎都到齐了,在等我,我手搭上门把,正要推开,里头陌生的女人正好提及我,一水儿的拿腔捏调,看不入眼。
“她算个什么东西啊,不要脸的二奶,我们这种身份和她坐一桌打牌?这不是掉价吗。庞太太你有求于她,也分得清高低贵贱好伐?”
王夫人摆弄洗好的麻将牌,“嚯,你身价未必有她贵,你一夜拍卖十万,谁买啊?你当水妹的称号是叫着玩的?沈检察长这位小情人,浑身是宝,你看那屁股蛋儿,走两步发颤,活活夹死你。”
“可不,那骚浪的眼神,一对兜不住的奶子,天生就是当驴做马,让男人骑的。”
她们毫不遮掩对我的鄙夷和嘲讽,围拢在桌旁大笑,我定了定神,一脚踹开门,惊天动地的闷响,吓了她们一跳。
我气度端庄大方,丝毫不是她们嘴里那副浪荡不堪的做派,“抱歉,我来迟了。”
她们变脸极快,都是演戏的行家,春风满面的迎我,倒像是认识多年的知己老友。
“怕你忙,特意选了市检察院开会的日子,琢磨着你也无事可做了,省得玩不了多久,你急着赶回。”
我和祖宗的关系,名流权贵基本心照不宣,从前藏着掖着,如今大大方方挑破,我自在,她们也不怕失言了,气氛空前和谐融洽,我心知肚明,这样的逢场作戏,有多么虚假。
可这圈子,偏偏还必须演,而且演得越逼真越精彩,越是吃香。
我和三位太太一一握手拥抱,“麻将我玩不好,陪你们凑个手,你们可让着我。”
王夫人拉着我手坐在她左侧,“得了吧,让着你,我们开门见山啊,就想掏空你口袋里这点钱。”
倘若是沈国安的二奶,她们是万万不敢赢的,故意输了送钱还差不多,不过小了一辈儿,分量不同了,她们犯不着。
几局打下来,我憋了一肚子火,王夫人的话一句比一句难听,大约我当面儿栽王主任的事,她知晓了,王主任如今投靠在张宗廷麾下,按照官职,祖宗管不了她,他没什么好怕,连带着后院气势都嚣张。
“你说现在的男人,都想什么呢?我姐姐的朋友,她给先生诞下了双胞胎儿子,可你猜怎么着,外面养着的,生了个女儿,他屁颠儿的把一半家产过户了那贱货,难不成带把儿的,还不如一个赔钱丫头?”
庞太太不以为意,专注看牌,“那是小三有本事呗。人老珠黄的大房,拿什么争,黄褐斑啊?”
王夫人阴阳怪气的,她捅咕我臂肘,“程小姐,听说沈太太的胎,是非正常流产,被沈检察长的金丝雀搞掉的,这事你清楚吗?”
我懒理她,她按捺不住指名道姓了,我无视她太没礼数,我随口回她是小人谣传。
“嚯,什么世道呀,小人胆子够大,沈检察长的桃色绯闻都敢编造,也不怕挨枪子儿。”她顿了顿拔高声调连着哎呀,“沈太太流产那阵儿,据说沈检察长解决了一个女人,不知是不是她。程小姐,你口风也忒紧了,好歹一张桌过钱的交情,怎么还这么防备。”
我笑了笑不接茬,她冷冷掀眼皮儿,自己说着也没劲了。
王夫人连赢七八局,钞票摞满了桌,她十指埋在钱堆里龙飞凤舞,一张接一张的摸,都是她想要的,输得我对面的穆太太脸都绿了,一个劲儿卖山阴,“王夫人手气真好,家里侄子有喜事,你也跟着沾光了。”
“我沾侄子的光,侄子沾张老板的光,若不是张老板提携他,器重他,和我家老王交好,他那狗脾气,屁都不懂,窝里横的东西,能在东北捞一席之地吗?”
庞太太正对包厢大门,她数钱时不经意抬眼,顷刻喜上眉梢,“说曹操,曹操到了。”
我头皮没由来的一阵发麻,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三名西装革履的男士相继稳步迈进来,最末的一个略显秃顶的矮个子男人大笑问,“怎么,谁赢了?”
王夫人笑得合不拢嘴,“老王,我赢了。”
王主任挑眉,“怎么不谦让别人,你这脾气,到外面记得收敛些,你以为谁都惯着你?”
“程小姐输得最惨,不过她牌品好,一点不上脸。”
他们之后还说了什么,我已经半分听不入耳,直到几个男人全部落座于窗前,那熟悉低沉的嗓音传来,我才从慌乱僵硬中回了神。
张宗廷踏入的瞬间,我便看清了他,他从容平静得很,一言不发拆解着西装纽扣,那些富太太热情洋溢同他打招呼,他也是颔首回应,十分冷淡。
他并不喜欢应付喧闹的场面,他来这边估摸也是有事没谈完,我反而是在哪都躲不开他了。
我脑子稀里糊涂的抓着牌,耳朵不由自主聆听那一头,王主任亲手斟了三杯茶,第一杯给了正中央的张宗廷,“关彦庭肯同盟,无非是各有所图,您这点消息,他从别人手上拿不到,抑或说,他拿到了,太子爷也不畏惧,两匹猛虎,一匹稍逊,阵仗天差地别。张老板,军区是一艘大船,一块无往不胜的盾牌,一时的同盟建立容易,瓦解也容易,加筑一层水泥,使它更牢靠。”
张宗廷懒洋洋品茶,提不起几分兴致,“东北的时局,不一直都是动荡不安吗。哪艘船也保不住永久平稳的航行,不必登上。”
王主任握拳叩击墙壁,“不一样,关彦庭想揭竿起义,上面压着京城呢,从来没有军官任职省委老大的说法,他有这个念头,怕是京城通了人脉,否则他的野心未免太膨胀。”
“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沈国安忘本了,尝尝受制于人的滋味,还能长点记性。至于京城的靠山,你多想了,关彦庭没有这份人脉。”
王主任猜不透张宗廷东拉西扯到底什么意思,他踌躇片刻,“张老板,白道的谁当政,对生意人而言,都是噩耗,要么像土皇帝,贪得无厌,搜刮无度,要么像关彦庭,刚正不阿,寸步不让,我们往后…”
张宗廷皱眉,余光捎带警告,他明显不喜多谈乱七八糟的军政之事,尤其在这样不适宜的场合,王主任急忙住口,眼睁睁望着他捧起旁边一杯茶水,恰好是我喝过的,麻将桌占满,我无处搁置,撂在了那儿,我脱口而出,“等等!”
包厢内的全部人,都诧异朝我望了过来。
七八双眼睛瞪着,我反倒不知怎样提醒,我舔了舔干裂的唇,“那一杯。”
我欲言又止,估摸张宗廷也明白,他目光在我面孔定格了数秒,旋即低下头,借着窗外洒入的阳光,他发现杯口浅浅的半枚唇印,红得嫣然潋滟,红得娇媚夺目,他眸中噙笑,对准那枚痕迹,严丝合缝含住,连带着残余的口红,混合着茶水,干脆灌了下去。
他们不了解其中奥妙,并未觉得如何,庞太太还询问我怎么了,我绯红着脸,生硬挤出一丝笑,“没事,刚才撒癔症了吧。”
我如坐针毡,拼命克制不往张宗廷那端瞧,又打了几轮,他们依旧在聊,也是邪门儿了,我自打上桌,一把没影,手气臭不说,心思也乱了,更是输得一塌糊涂。
王夫人在一旁很是讨厌的大笑说,“程小姐走背字儿了。”
我抓了一张白板,整副麻将的零碎破牌,都让我摸了,我直接甩进了牌池,“世间安得双全法,您说我情场得意,我赌场自然要赔点,否则好事皆让我占全了,别人怎样活?”
她拿起一张,不乐意丢,又换了一张,还是不甘,正在犹豫,窗前始终安稳的影子,蓦地晃了晃,无限度拉长,黑压压的倾覆而下。
张宗廷起身直奔我后方,他一声不吭,停在右边,清冽压迫的气息直扑面门,他衣裳浓稠的茶香,是我闻过的这世上最回味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