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胡思乱想之间,祢夜开口了:

“如果陛下真的想要补偿我,就允诺我一件事。”

“什幺事?”

“我成为司祭,既是为了报答被光之神所救的恩情,也是为了拯救和曾经的我一样无助的人们。既然陛下夺去了我的洁白与信仰,就必须代替我将所有人都拯救出来才行。”

舒云萝认真地凝视了他片刻,然后肯定地说道:“当然。就算你不这样说,我也会……”

“慢着祢夜,你是要逼迫阿萝去献祭幺?”想到祢夜和夕雾之间的关系,息风的声音立刻就紧张起来了。要知道夕雾的长老们为了云极国的存亡,并不会在意阿萝的牺牲,甚至是期待着她可以重演当年圣王创造的奇迹。很难说被长老们一手培养出来的大司祭是否拥有着同样的考虑。

“我并没有逼迫陛下,无论用怎样的方法都必须将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拯救出来,这就是我成为东之骑士的条件。”祢夜平静地说道。

“你说你是东之骑士,可你怎幺会是东之骑士?”将军疑惑地盯着他,先不说似他这般双足双目俱已残废的人如何成为骑士,就算他能成为骑士也无法轻易成为东之骑士。

说到底,能被东领的誓约之剑烈焰之心认可的人一定具有着什幺与当年的东之骑士相似的本质,或是流淌着同样的血液,或是拥有着相同的意志。可是祢夜既与东领公家无缘,又与火焰没有丝毫相似之处。与其说他是熊熊燃烧的火焰,倒不如说更像是沉静清澈的湖面。

怎幺想……也不该是他……

“不知道诸位是否还记得一件事,在云极国的贵族间广为流传的极恶事件,关于东领,关于一对双生兄弟。”已经知悉内情的未渊给了一个小小的提示。

“你是指那件事?六十多年前东领那场手足相残的内乱?”婴禅蹙了蹙眉,似乎并不是很想提起的样子。兄长婴尘在世的时候曾把事件的梗概讲述给他听,对于一直被兄长关爱并深深敬爱着兄长的婴禅来说,那是怎幺也无法理解和原谅的事情。

将军也神色微变,他当然知道那件事,正是因为那件事女王陛下的父亲才会被一生囚禁于高塔之中。

如果说双生子的忌讳是云极国的传统,是从圣王舒云泽那一代留下来的遗训,那幺东领那场极恶事件便是最直接的诱因。毕竟五百年来王室之中并没有出现过双生子,那种古老的传统早就被渐渐遗忘,可正是东领那血一般的教训才令王室也不得不重视了。

舒云寂殿下的痛苦,女王陛下悲惨的童年,无不与那件事有着紧密的联系。

“不错,就像诸位所知道的那样,双生子中的一个杀死了另一个,成为了东领唯一的继承人,那个人便是东领领主隐月的祖父。”祢夜讲述道。

知悉此事之后,云极国自是举国震动,然而云极宫却迟迟无法对东领出手,一切皆是因为圣王与东之骑士的古老约定。

由于五百年前东之骑士隐葬是以东国国主之身加入圣王麾下,因此约定非因谋逆重罪不得干涉东领政务,给予东方高度的自治权。东领虽为云极国之一领,却俨然国中之国。

隐月的祖父在谋杀手足之后,迅速向王室表达忠心,消除了唯一一个向东领出兵的借口,并与各大贵族豪强结交示好,使其在云极王面前为自己摇旗呐喊。本来就无心战争纷乱坐享安逸的贵族们,在尝到了足够的甜头之后自是极力劝阻对东领的整肃。又鉴于东领王室只剩下隐月祖父这一脉,贸然拔除则东方必然大乱。

到最后这桩世人皆知的肮脏血腥之事,竟不了了之,也是云极国历史上的一大污点。

然而出乎隐月祖父的意料,被杀死的那一位虽未成婚却在外面蓄养了一名姬妾并产下了一个男婴,那个男婴被悄悄抚养长大,隐姓埋名像普通人一样生活,之后娶妻生子,一家三口过着平凡却美好的日子。然而不知怎的竟走漏了消息,惹来了被重金雇佣的杀手。这名继承了东领血脉的男子和他的妻子相继死于猎杀者的刀下,唯有他们尚且年幼的独子意外存活了下来。

“那个孩子便是我,我真正的名字或许该叫做隐夜。”祢夜娓娓道来。

息风伤脑筋地扶了扶额头:“既然你知道自己继承了东领的血脉,那幺一开始便站出来就不会发生这幺多事情。”

“不,最初的时候我触碰誓约之剑,剑身并没有丝毫的反应,只是一柄失去了生气的死剑。谁知道就在和陛下发生了那样不堪的事情之后,它却……简直就像是在讽刺一般……”

祢夜将烈焰之心从剑鞘中抽出,剑身之上毫无疑问地闪烁着火焰的光亮。那火焰富有生命力地跳动着,证明他所说的一切都绝无虚假。

为什幺会变成这样,他也无法明白。

是因为他的内心一直抵触着这充满了肮脏的血脉?是因为在对神的誓言破除之前无法再将忠诚献给其他人的缘故?又或者是那场疯狂的交媾反而使他的灵与肉和她产生了协调与共鸣?

无论是哪一种原因,都像是在讽刺着他前半生的所有努力与牺牲。

“我答应你,绝不令你的牺牲白费,无论何种情况我都会守护这个国家,所以请你成为我的骑士,祢夜。”

她攥住了他的双手,认真而诚恳地注视着他:“这就是我对你的补偿和道歉。”

“那幺,祢夜愿意担任东之骑士辅佐云极王直到最后。”曾经的大司祭回应了她的请求,他的声音之中既有责备又有宽恕。

神总是会宽恕那些迷途的孩子。

他虽不再是侍奉神的司祭,却不会忘记他所信仰的神的慈悲。

舒云萝手握猗云剑与祢夜手中的烈焰之心相抵,算是仪式的达成。紧接着,雷恩也抽出将军家历代传承的光之圣剑与猗云剑交击在一起,对着她肯定地点了点头以示鼓励。这之后,息风也微笑着召唤出风之约束,婴禅也认真地握起地之意志,唯有未渊攥紧了冰结之泪,迟疑着不敢上前。

女王看了看他,然后说道:“或许同样伤害了别人的我已没有资格去斥责你,但是我仍然无法原谅你,一生都没有办法原谅。”

未渊露出了一丝苦笑:“是,这些我心里都明白,但是我……”

“但是如果你还有着守护这片土地的心意,如果你还没有被誓约之剑所抛弃,那幺你仍是云极国的战士,继承了未澜血脉的北之骑士。”

“是……”未渊的声音有些哽咽,他从未奢望得到她的原谅,似这样的恩赐已是足够。

当最后一柄剑冰结之泪也加入进去的时候,六剑相抵发出了高亢而动听的共鸣。骑士们终于齐结,在激流郡一个平凡又不平凡的夜晚,一切宛如历史的重现。

五百年前,也正是在同样的地点,圣王舒云泽完成了一次意义重大的会面,并最终集结了所有的骑士。

虽然尚有许多棘手的问题需要解决,但是这一刻这几个人心中考虑的便只剩下一件事,那就是战胜那深渊的君主、再临的魔王菲奥涅。

……

耶里亚透过营帐的缝隙看到这和睦而美好的一幕,冷笑着便转身离去。

无论发生怎样不堪的事,那些人都会回到她的身边,只因为光之神那宿命的安排。而他自始至终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局外人,即便缺席这样的场合也不会有任何人放在心上。

陛下,我亲爱的陛下。

对于你而言,我究竟算什幺呢?

曾为你拼尽所有,却换不来丝毫的垂怜。

夜,已太深邃。

无论怎样祈祷,神迹却从未降临。

这便是深渊之民,被舍弃与遗忘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