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吞下它,然后又吃了一粒。

从记事起,只要身体不舒服,无论是有伤口还是牙痛,母亲都会给我服用半边莲和美黄芩制作的酊剂。那从未使疼痛减轻,甚至一点儿作用都没有。正因为如此,我开始尊重疼痛,甚至敬畏它,觉得它必不可少、不可捉摸。

吞下红色药片二十分钟后,我的耳朵不疼了。我无法理解疼痛的消失。整个下午我左右摆头,试图让疼痛再次出现。我想,如果我喊的声音够大,或者动得够快,也许耳朵还会再痛,我就会知道药其实是一场骗局。

查尔斯默不作声地看着我,但他肯定觉得我行为荒诞,特别是当我开始拽耳朵的时候。要是它们还隐隐作痛,我就能考验这种神奇巫术的局限了。

母亲本该第二天早上开车送我去杨百翰大学,但晚上她被叫去接生了。车道上停着一辆起亚赛菲亚,是爸爸几周前从托尼那儿买的。钥匙插在点火开关上。我把东西放进车里,开着它去了犹他州,心想这辆车正好能抵掉爸爸欠我的钱。我猜他也想到了这一点,因为他对此并没有说什么。

我搬到了离大学半英里远的公寓,有了新室友。罗宾又高又壮,我第一次见她时,她穿着跑步短裤,但我没有对她目瞪口呆。我见到詹妮时,她正在喝健怡可乐。我也没有盯着可乐看,因为我见查尔斯喝过很多次。

罗宾年龄最大,出于某种原因,她很同情我。不知怎的,她明白我的过失并非故意为之,而是出于无知,于是她温和而坦率地纠正我。她告诉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要和公寓里的其他女孩好好相处。不要把腐烂的食物放进橱柜,也不要把脏盘子留在水槽里不管。

罗宾在一次公寓会议上解释了这一点。她说完后,另一个室友梅根清了清嗓子。

“我想提醒大家上完厕所后要洗手。”她说,“不只是用水洗,还要用香皂。”

罗宾翻了翻眼珠。“我肯定每个人都洗手。”

那天晚上,从卫生间出来,我在走廊的洗手池边停下洗了手,用了香皂。

次日是新学期第一天上课。查尔斯帮我设计了课程表。他让我报了两门音乐课、一门宗教课,说这些课对我来说很容易。他还给我报了两门颇具挑战性的课程大学代数,这门课让我害怕;生物学,这我倒不害怕,只是因为我完全不知道要学什么。

代数课是终止我的奖学金的一大威胁。教授每次上课都在黑板前踱来踱去,咕咕哝哝让人听不清。我不是唯一感到迷茫的人,但我比任何人都更迷茫。查尔斯试图帮忙,他刚开始高中最后一年的学习,有自己的学业。十月,我参加了期中考试,但没有及格。

我不再睡觉,每天都熬到很晚,揪着头发对着课本苦思冥想,之后躺在床上钻研笔记。我得了胃溃疡。一次,詹妮发现我蜷着身子躺在学校和公寓之间一户陌生人家的草坪上。我的胃着火一般,疼得浑身发抖,但我拒绝让她送我去医院。她陪我坐了半个小时,然后送我回到公寓。

胃痛加剧,整整一夜灼烧般的疼痛让我不能合眼。我需要钱付房租,所以找了一份工程大楼的保洁工作,每天早上四点开始上班。溃疡和清洁工作让我几乎没法睡觉。詹妮和罗宾一直劝我去看医生,但我不听。我告诉她们马上就要回家过感恩节了,母亲会治好我的病。她们紧张地交换了一下眼色,但什么也没说。

查尔斯说我的行为无异于自取灭亡,有事不去寻求帮助,简直到了病态的地步。这些话他是在电话里对我说的,声音很轻,近乎耳语。

我对他说他疯了。

“那么去和你的代数教授谈谈,”他说,“说你跟不上了,让他帮帮你。”

去跟教授谈谈,我连想都没有想过我没有意识到我们是被允许和他们谈谈的所以我决定试试,即便只是为了向查尔斯证明,我可以做到。

感恩节的前几天,我敲响了教授办公室的门。办公室里的他看上去比在大教室里更显矮小,桌子上方的光线反射在他的头上和眼镜上,让他看上去更闪亮。他翻着桌上的试卷,我坐下时他没有抬头。“如果这门课不及格,”我说,“我就会失去奖学金。”我没有解释,没有了奖学金,我就不能再回来上学了。

“对不起,”他说,几乎看都没看我一眼,“但这所学校很难念。等你大点儿再回来也许会更好。或者转学。”

我不知道他说的“转学”是什么意思,所以我什么也没说。我起身要走,然后不知为何他心软了。“说实话,”他说,“很多同学都跟不上了。”他向后靠在椅子上,“你看这样如何:期末考试会涵盖本学期的全部内容。我会在课堂上宣布:只要最后考试得满分不是九十八分,而是一百分不管期中考试成绩如何,最终成绩都是A。听上去不错吧?”

我说好。机会渺茫,但我是擅长抓住机会的女王。我打电话给查尔斯,告诉他我要回爱达荷州过感恩节,我需要一位代数家教。他说他会在巴克峰跟我碰头。

我们的低语,我们的尖叫

我回到巴克峰时,母亲正在做感恩节大餐。大橡木餐桌上摆满了瓶瓶罐罐的酊剂和精油,我将它们收拾好。查尔斯要来吃晚饭。

肖恩心情不错。他坐在桌旁的长椅上,看着我将瓶瓶罐罐收好。我把母亲从未用过的瓷制餐具洗净摆好,检查每个盘子和餐刀之间的距离。

肖恩对我的小题大做很是生气。“只不过是查尔斯而已,”他说,“他的标准没那么高,毕竟他是和你在一起。”

我拿来玻璃杯。当我把一个杯子摆在肖恩面前时,他用一根手指狠狠地戳了一下我的肋骨。“别碰我!”我尖叫道。接着房间翻了个底朝天。他将我打倒,拎着我的脚,拖到起居室,远离母亲的视线。

肖恩将我按在地上,坐在我的肚子上,用他的膝盖夹住我的胳膊。他的体重让我透不过气来。他用前臂勒住我的气管。我气急败坏,想大口大口地喘气喊叫,但呼吸道被堵住了。

“你的行为像个孩子,逼我把你当孩子对待。”

肖恩说得很大声,几乎是喊出来的。他对着我说,但不是说给我听,而是说给母亲听:我是个行为不端的孩子,他是在纠正孩子的错误。气管上的压力减轻了,我感到肺部有一种美妙的充盈感。他知道我不会叫出声来。

“停下!”母亲从厨房里喊道,尽管我不确定她指的是肖恩还是我。

“大喊大叫很不礼貌,”肖恩再次朝着厨房说道,“你就这么待着,直到道歉为止。”我大叫着对他说我错了。过了一会儿,我站了起来。

我从纸巾盒里拿出餐巾纸一一折好,在每一套餐具上都放上一张。当我把一张餐巾纸摆到肖恩的盘子里时,他又一次用手指戳我的肋骨。我什么也没说。

查尔斯到得很早爸爸还没从废料场回来他在餐桌前坐下,对面的肖恩眼睛一眨不眨地怒视着他。我不想让他俩单独待在一起,但母亲需要我帮忙做饭,所以我来到炉灶边,但一再找借口回到餐桌旁。一次回到餐桌时,我听见肖恩对查尔斯谈论他的枪;另一次,我听到肖恩谈论他知道的杀人的所有方法。两次我都哈哈大笑,希望查尔斯认为它们只是玩笑话。第三次回到餐桌时,肖恩把我拉到他腿上坐下。我也笑了。

这种装模作样的把戏并未持续多久,甚至没撑到晚饭时间。我端着一大瓷盘小圆面包从肖恩身边走过,他又狠狠地捅了我一下,疼得我喘不过气来。手中的盘子掉在地上,摔碎了。

“你为什么这么做?”我喊道。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把我弄到地板上的,但我再一次仰面躺着,被他压在身下。他让我为打碎盘子道歉。为了不让查尔斯听见,我悄悄地轻声道歉,所以肖恩没听见,被激怒了。他一把抓住我的头发,又一次贴近头皮作为杠杆,将我猛拉起来,然后把我拖向卫生间。一切发生得如此突然,查尔斯都没来得及反应。当我被揪着头拖拽在走廊里时,我所见的最后一幕,便是查尔斯跳了起来,眼睛大睁,脸色苍白。

我的手腕交叉着,胳膊被扭在身后。我的头被塞进马桶,鼻子悬在水面上。肖恩对我喊着什么,但我什么也没听见。我在听走廊里的脚步声,一听到它们我就抓狂。不能让查尔斯看见我这个样子。不能让他看出我所有的伪装我的化妆品,我的新衣服,我的瓷制餐具这才是我真正的面目。

我抽搐着,拱起身子,奋力将手腕从肖恩手中挣脱。我让他猝不及防;我比他想象的力气更大,或者也许只是更鲁莽,他没能抓住我。我扑向门口。我刚穿过门框,一脚踏进走廊,突然头向后一仰,又被肖恩一把抓住头发。他用力将我拽向他,于是我们又跌回浴缸里。

我记得的下一幕是,查尔斯抱起我,我大笑着,发出一声尖锐而疯狂的号叫。我想,如果我能大声笑出来,也许情况还有救,也许还能说服查尔斯这一切不过是个玩笑。泪水从我的眼睛里流了出来我的大脚趾断了但我一直咯咯地笑。肖恩站在门口,面露尴尬。

“你还好吗?”查尔斯不停地说。

“当然还好!肖恩是多么,多么,多么搞笑啊。”随着我将重心挪到脚上,一阵疼痛掠过全身,我在说最后一个词时声音都哽咽了。查尔斯想把我抱走,但我推开他,一瘸一拐地走着,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哭出声来,还开玩笑似的拍了哥哥一下。

查尔斯没有留下来吃晚饭。他逃进他的吉普车,我好几个小时都没听到他的消息,后来他打电话让我去教堂跟他见面。他不会再来巴克峰。在漆黑空旷的停车场,我们坐在他的吉普车里。他在哭。

“你看到的并不是你以为的那样。”我说。

如果当时有人问我,对我来说世界上最重要的是什么,我会回答是查尔斯。但其实他不是。而我会证明给他看。对我来说重要的不是爱情或友情,而是我自欺欺人的能力:相信自己很坚强。查尔斯知道我并非如此,因此我永远不会原谅他。

我变得反复无常,吹毛求疵,充满敌意。我设计了一个怪异而不断变化的评估标准,来衡量他对我的爱。一旦他没达到要求,我便胡思乱想。我情绪失控,将我全部的野蛮的怒火、我对父亲或肖恩的所有可怕的怨恨,都发泄到这个只是来帮助我的困惑的旁观者身上。我们吵架时,我尖叫着再也不想见到他。我这样大吵大闹了很多次,终于有一天晚上,当我像往常一样打电话告诉他我改变了主意时,他拒绝了。

我们在公路外的田野里见了最后一面。我们身后是高耸的巴克峰。他说他爱我,但这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他不能拯救我。能拯救我的只有我自己。

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冬天的校园被厚厚的积雪覆盖。我待在室内背诵代数公式,努力像以前一样生活想象我的大学生活与巴克峰的生活完全分开。将两者分开的那堵墙原本坚不可摧,但查尔斯是其中的一个漏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