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五更,贾母等再次进宫朝贺,祝贺元妃诞辰。回来再祭过祖宗,方回荣府,受了礼,就换衣歇息,不会亲友。自初二起,天天有人来请吃年酒,天天有人来拜年,大厅里摆酒,院子里唱戏。十五晚上,贾母在花厅摆了十来桌酒席,定一班小戏。贾敬修道,没去请他。贾赦知在此不便,领了赏就告辞回去。贾母歪在榻上,说笑一回,取眼镜看一回戏。

正演到热闹处,宝玉想起袭人一人看房,离席出去。贾母怕他被天上落的炮仗炸着,又命几个婆子跟上照顾。她见袭人没跟着,就问王夫人。王夫人说袭人母亲新死,戴着孝,不便来。贾母说鸳鸯的父亲也死了,并没讲究孝不孝的。王夫人说房中也该有人照着灯火、预备茶水,宝玉席终回房,马上就可吃上热茶,睡上热被窝。贾母让鸳鸯去跟袭人做伴,鸳鸯早去了,就让两个媳妇给二人送些果子吃。

宝玉回到房中,见鸳鸯和袭人都躺在床上,说着自家的不幸。宝玉不愿打扰二人,又回到花厅,要一壶暖酒,从李婶娘起,一一斟酒。因贾蓉的妻子是侄媳妇,就让丫鬟代斟了。然后来到外面,给贾珍等斟了酒,坐了一会儿,又进来。待上了汤,吃了元宵,歇了戏,两个说书的盲女先儿走进来。贾母让二人坐了,问有什么新书。女先儿说有一部新书,叫《凤求鸾》,是残唐五代时,金陵有一位公子,名叫王熙凤……媳妇就说:“重了我们二奶奶的名了。”女先儿忙告罪,凤姐儿不以为然,让她说下去。女先儿就说王公子上京赶考,路遇大雨,到一个庄上避雨。庄主姓李,只有一个千金,名叫雏鸾。贾母打断女先儿的话,不叫再说。不过是才子佳人,最没趣儿。把人家小姐说得这么坏,还说是佳人。父亲不是宰相,就是尚书,爱如珍宝。小姐必知书识礼,无所不晓,只要见一个俊男人,想起终身大事,父母也忘了,书也忘了,哪一点像个佳人?再说,这种人家的小姐,丫鬟嬷嬷一大群,而书上只有一个丫头,这不是前言不搭后语?众人笑了一阵,她接着说,这是作书的妒忌富贵人家,或是有求不遂心的,就编出来糟蹋人家。她家从来不许说这种书,这是大家子的规矩。

凤姐儿怕女先儿难堪,从中逗趣,把女先儿也说笑了。贾母就让女先儿弹琵琶,对一套《将军令》。三更天,贾母嫌冷,与女眷挤坐在暖阁中。贾珍等起身告辞,自去寻欢作乐。贾母又让把自家的戏班子叫来,叫芳官唱一出《寻梦》,葵官唱一出《惠明下书》。唱完又让她们吹弹一套《灯月圆》。

贾蓉夫妻敬了一巡酒,凤姐儿要女先儿击鼓,行“春喜上眉梢”酒令。直吃到四更,贾母才尽了兴,命放烟火。贾蓉就带着小厮们在院中放起来。这些烟火都是各地进贡的,花色繁多,五彩缤纷。放罢,众人吃些红枣粳米粥,用些精致的小菜,才各自散去。

凤姐儿性格好强,怀了孕也不知照顾自己,忙里忙外,因操劳过度,小产了。她自恃强壮,虽不能出门,就在屋里筹划,再让平儿告诉王夫人,王夫人就命李纨去办理。李纨是个老好人,放纵了下人。过了一月,凤姐儿不仅没好,反因气血不足,操劳过度,添了下红的病症。王夫人让探春协助李纨理家,又请宝钗小心各处,凡夜间偷着吃酒玩牌的、白天偷懒睡觉的,都要查处,千万别出了事,让老太太知道。李纨、探春住在园中,来往回话的人不便,二人就在园门口的三间小花厅办事,家人们就叫“议事厅”。二人每天卯正坐厅,午正方散。众下人被李纨放纵惯了,想着探春是个未出闺阁的小姐,平日待人也和气,也想胡弄搪塞她。可巧这一阵应酬多,王夫人天天出门,宝钗就在上房坐镇;到了夜间临睡前,要坐上轿到各处巡查一遍,比凤姐儿还要严谨些。偷着吃酒玩牌的人只有暗暗抱怨。

这天,王夫人又出门应酬。李纨与探春到厅上坐了,刚吃茶时,吴新登家的来回:“赵姨娘的兄弟赵国基死了,来回姑娘。”说完再不言语。回话的都在外面听着,看探春怎样处理她母亲的事,单等看笑话。吴新登家的也是打的这个主意,故意一言不发。李纨说:“袭人的母亲死了,赏了四十两,也赏她四十两吧。”吴新登家的接过对牌要走,探春却叫住她,问她以往的惯例如何处理。吴新登家的就说忘了,赏多赏少没关系。探春训斥她胡闹,她只好说查账去。探春说她办了多年的事,还不记得,倒难为她们,若是二奶奶管事,她敢说忘了,看二奶奶不打断她的腿!吴新登家的满脸通红,忙去寻了账簿来。探春看时,两个家里的赏二十两,两个外头的赏四十两,一个赏一百两,因为要运灵柩回家埋葬,一个赏六十两,因为要买坟地。看罢,她送给李纨看,说:“赏她二十两。”

赵姨娘闻讯赶来,开口就抱怨探春不仅不向着她,反而踹她,把她整得不如袭人,她没有脸,探春也没有脸。探春笑着解释,这是祖宗留下的规矩,她按规矩办事,扯不到有脸没脸上。太太不在家,姨娘安静些,别操闲心。只因姨娘几次生事,她若是个男子,早就走了。如今她刚接手管家,姨娘倒先来闹事,太太知道了,不叫她管家,才真正没脸呢!赵姨娘说:“太太疼你,你只讨太太喜欢,就把我们忘了?”探春就说,有本事的好人就不要人拉扯。赵姨娘不顾李纨劝,大发雷霆:“如今你当了家,你舅舅死了,你多给几十两银子算什么?翅膀儿还没硬就忘了根本了。”探春不承认赵国基是她舅舅,反说她舅舅是王子腾。赵国基既是舅舅,为什么整天伺候贾环上学?生怕不知她是姨娘养的,每过几个月就得闹一番,到底是谁没脸?任李纨劝,赵姨娘还是只管唠叨。探春气得泪流满面,却毫不让步。

平儿来了,赵姨娘方住了嘴,赔笑让座。平儿说:“赵姨娘兄弟殁了,照常例只有二十两,奶奶请姑娘做主,再添些也无妨。”探春沉下脸说:“你主子真巧,叫我开了例,她做好人,拿着太太的钱做人情。你告诉她,她想添减,等她好了自己办!”平儿来时,一见厅上的阵势,就猜了个差不多,又见探春面有泪痕,就恭敬侍立。宝钗来了,让几个小丫头伺候探春洗脸。又有一个媳妇来回事,被平儿赶了出去。探春洗好脸,匀着粉,说了刚才吴新登家的欺负她的事。平儿说谁敢在二奶奶跟前这样,不怕腿上的筋断几根。她又向门外众人说:“你们只管胡闹,等二奶奶好了再算账。”众人都说不敢,吴家的一人有罪一人当,与她们无关。方才那媳妇进来回话,说是来支环爷和兰哥儿一年的学堂的杂费。探春问是干什么用的?多少银子?媳妇说是在学堂里吃点心的,每人每年八两。探春说:“他们每人每月有二两银子,就是零花的,不给。以后免了这一项支出。”那媳妇只得去了。

媳妇送来早饭,李纨、探春、宝钗在一处吃饭,平儿退出来,斥责门外的媳妇、婆子们闹得太不像话了。她们都往赵姨娘身上推。平儿把她们好说一顿,她们已领教了探春的厉害,只有唯唯诺诺。秋纹过来,要进厅问月钱什么时候发。平儿叫住她,说了刚才发生的事,探春正要立规矩,要拿几个有体面的开先例,这一去准得碰钉子。等着看吧,二奶奶的事她也敢驳几件,让众人口服心服。秋纹伸伸舌头,谢了平儿就走了。二人吃了饭,探春叫进平儿,让她回去吃了饭就来,四个人商量事情,商量好了再问二奶奶可行不可行。

平儿回来,凤姐儿问她怎么去了这半天。她把探春的作为一一说了。凤姐儿正愁有些力不从心,这一来又多一条臂膀,只可惜她是赵姨娘生的,将来婚姻都不太好办。凤姐儿告诫平儿:“探春知书识字,比我更厉害一倍。她要作法开端,一定要拿我开刀,假如驳我的事,你可别分辩,越恭敬越好。”丰儿摆上饭来,平儿单腿跪在炕沿上陪凤姐儿吃了饭,就去跟探春议事

第十七章 醉眠芍药

平儿进入厅中,姑嫂三人正说年前赖大请吃酒,赖家花园的事。探春让她在脚踏上坐了,说起姑娘们每月除了二两月钱,还有二两胭脂头油钱,岂不同学堂里的八两一样重叠了?事情虽小,也是不妥当的。平儿解释,姑娘们使的东西,是由外面买办买的,他们不管能用不能用,只拣便宜的买。姑娘们的二两月钱原是备不时之需的,只好自己买了用。平儿就提起赖家花园,还没有大观园一半大,但他们把园子包租出去,每年除了戴的花儿、吃的笋菜鱼虾,还能收入二百两银子。园中的一个破荷叶、一根枯草,都是值钱的。大观园若包出去,每年可有四百两利息。当然,贾府并不在乎这点银子,只是这样一来,花草池塘有人管理了,也就省了清扫枯枝败叶的许多人和花匠。收入的钱除了包下脂粉头油钱,再分给没有差使的人一些,包的人可以自己落下。包的人有了差使,自然要加强管理,也省得她们吃酒玩牌,无事生非。三人一致同意,就找来婆子的花名册,大家商量,大概定了几个人,派人找来。李纨把事情说了,大家都说好。这个要包竹子,除了吃的笋,还可以交多少钱。那个要包稻田,除了喂鸟雀,还可以交多少钱。说到蘅芜院,探春认为无利可图。李纨说:“蘅芜院更厉害,香料多值钱?怡红院的玫瑰、蔷薇、月季、金银花、藤花都值钱。”探春说:“可惜没人会弄香料。”平儿说:“宝姑娘的莺儿她妈就会。”宝钗怕人说闲话,让包给茗烟的母亲叶妈,二人最好,叶妈请黄妈帮忙,那是她们自己的事了。最后,探春宣布,有差事的人得的钱,既不用交账房,也不用交二奶奶,除了姑娘们脂粉钱,再分给没差使的人一些,都归自己。这一来,所有的婆子都高兴异常,不知怎么谢好了。宝钗说,太太把家务委托三人,只要大家不再吃酒赌钱,就是给她们捧了场,也为自己挣了脸面。

林之孝家的进来说:“江南甄府家眷昨天到京,今天进宫朝贺,派人来送礼请安。”李纨、探春看过礼单,说:“赏他上等封儿。”三人去见了贾母,看了礼物,贾母让太太回来看了再入库。又说:“甄家与别家不同,用上等封赏了男人,又要派女人来,准备好衣料。”不出所料,甄府来了四个女人,都是四十往上年纪,穿戴都很华丽,请安问好后,贾母让她们在脚踏上坐了。贾母问她们何时到京,都是谁来了?女人一一回答。贾母又问:“你们哥儿也跟着老太太?”女人说:“也跟着老太太。”贾母问他几岁了,上学没有?叫什么名字?女人说十三了,因老太太疼爱,天天逃学,老爷、太太也不便管教。因老太太拿他当宝贝,就叫宝玉。贾母说:“偏偏也叫宝玉。”李纨说:“世上重名的多着呢!”女人说,她们也听说哪位亲戚家有个宝玉,因十多年没进京,弄不清楚。贾母就命人叫来宝玉,女人们忙站起来,拉着他的手一瞧,惊讶地说:“跟我们哥儿不但重名,模样儿也一样,假如在街上见了,还真以为是我们宝玉呢!”贾母不信,女人们却说:“模样儿一样,性子却不一样。我们那个,别说拉他的手,东西都不让我们碰,使唤的都是女孩子。”

话音未落,李纨等忍不住笑起来。贾母说:“我们要让女人拉你们宝玉的手,他也让拉。大户子弟,无论他怎样刁钻古怪,礼数上还是懂的。他要不懂礼数,大人也不会容他刁钻了。”女人们说,她们宝玉见了客,礼数比大人还规矩,所以无人不爱,都说:“为什么打他?”谁知在家里无法无天。

宝玉回到园中,去蘅芜院找到湘云,把这事说了。湘云说:“如今有了同伴,闹狠了,再打狠了,你好逃到南京找那一个去。”宝玉说:“你也信?”湘云说:“列国有个蔺相如,汉朝又有个司马相如。”“他们同名不同貌。”“孔子和阳货就同貌。”“他们又不同名。”湘云无话可说,就睡下不理他。宝玉也弄不清到底有没有另一个宝玉,闷着头回到房中,躺在榻上胡想,不觉睡去。来到一座花园内。那边过来几个丫鬟,生得都很漂亮。丫鬟说:“宝玉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宝玉说:“我偶然到此,请姐姐带我逛逛。”丫鬟说:“原来不是咱们宝玉。”宝玉问:“这里也有个宝玉?”丫鬟说:“宝玉岂是你叫的?仔细打烂你的臭肉!”丫鬟们走了,还说:“跟臭小子说话把咱们熏臭了。”

宝玉从未受过这种侮辱,更是烦闷,顺步来到一所院内,走进屋内,见榻上卧着一个人,几个女孩儿有的做针线,有的嬉笑玩乐。榻上少年叹了一声,丫鬟问:“宝玉,你不睡,又胡想些什么?”少年说:“我听说京中也有一个宝玉,和我一样。刚才我做了个梦,到了京中一个花园里,丫鬟都叫我臭小厮,不理我。好容易我到他屋里,他却睡着了。”宝玉忙说:“原来你就是宝玉。”那个宝玉下了榻,拉着手说:“原来你就是宝玉。”二人正要说话,只听有人说:“老爷叫宝玉。”那个宝玉吓得慌忙走了,宝玉大叫:“宝玉快回来,宝玉快回来!”袭人忙推醒他,问:“宝玉在哪里?”宝玉呓呓怔怔指着说:“才去了不远。”袭人说:“那是镜子照的你的影子。”宝玉仔细一瞧,自己也笑了。

这天宝玉去看黛玉,黛玉正睡午觉。他走出来,见紫鹃坐在回廊上做针线活,问:“昨夜她咳嗽好些了?”紫鹃说:“好些了。”宝玉摸了下她的衣裳,关心地说:“穿这么薄,坐在风口上,你再病了,谁照料她?”紫鹃说:“从此咱们只可说话,不可动手动脚。林姑娘说了,一年大似一年,不比小时候,当心那些混账东西背地里说你。”说完,拿了针线进了另一间屋。宝玉心中如浇了一盆冷水,瞅着竹子发了一会儿呆,坐在山石上出神,不觉滴下泪来。雪雁从王夫人那里取人参回来,见宝玉正托腮出神,怕他又犯了呆病,走过来问:“你在这里做什么?”宝玉说:“她既防嫌,不许你们理我,你理我做什么?”雪雁只当他受了黛玉的委屈,只得回到房中,见黛玉未醒,把人参交给紫鹃,问:“姑娘还没醒,是谁给了宝玉气受?坐在那里哭呢!”紫鹃忙放下针线,吩咐雪雁照料黛玉,便去找到宝玉,说:“我只说那一句话,你就跑这里赌气?”宝玉说:“我想着你说得有理,将来大家都不理我,想起来我就伤心。”紫鹃挨他坐下,提起那天赵姨娘打断他和黛玉的谈话,问他下面想说什么。宝玉说吃燕窝不能光靠宝钗,他就告诉了老太太。紫鹃说:“我说老太太怎么突然想起一天送一两燕窝来,多谢你费心。”宝玉说:“吃上三二年就好了。”紫鹃说:“在这里吃惯了,明年家去,哪有闲钱吃这个。”

宝玉吃了一惊,问:“谁回家去?”紫鹃说:“妹妹回苏州。”宝玉说:“因为林家没了人,才把她接来,她回去找谁?”紫鹃说:“林家难道没有族人?她总不能在你家一辈子,到该出嫁时,怎么也得把她接回去。所以早则明年春天,迟则秋天,这里纵然不送去,林家也会派人来接。”宝玉听了,如同头上响个焦雷。紫鹃看他怎么回答,他只不做声。晴雯找来,说:“老太太叫你呢!”紫鹃就走了。晴雯见他呆呆的,一头热汗,满脸紫涨,就把他拉回怡红院。袭人慌了,只当他被风扑了。他却如同傻子一般,给个枕头就睡,扶他就起来,端来茶就吃。众人乱成一团,不敢回贾母,先把李嬷嬷请来。李嬷嬷问他话,他不说,掐他人中,也不觉痛,忍不住叫了声:“可了不得了!”就搂住他放声大哭。众丫头本以为她年纪大,经的事多,见她这一哭,更加慌乱。袭人拉她问:“你说要紧不要紧,我们好回老太太。”李嬷嬷捶床捣枕地说:“哥儿不中用了,我白操了一辈子心了!”

晴雯告诉袭人方才的情况,袭人怒冲冲赶到潇湘馆,见紫鹃正服侍黛玉吃药,怒问:“你和宝玉说了什么?你去回老太太,我不管了!”黛玉见她满脸怒容,泪痕未干,忙问:“怎么了?”袭人哭着说:“也不知紫鹃姑奶奶说了些什么,那呆子眼也直了,手脚也凉了,话也不会说了,李嬷嬷掐也不痛了。连李嬷嬷都说不中用了。”黛玉哇的一声,把刚服下的药都吐了出来,咳嗽几声,喘得抬不起头来。紫鹃忙来捶背,黛玉推开她,说:“你拿绳子勒死我吧!”紫鹃哭着说:“我只不过说了几句玩笑话。”袭人说:“你不知他常把玩笑话当真?”黛玉说:“你去给他解释一下,只怕就醒了。”紫鹃忙跟袭人来到怡红院,贾母和王夫人已到了。贾母一见紫鹃,眼中冒火,张口就骂。宝玉见了紫鹃,哭出来了,众人才放了心。贾母拉紫鹃给宝玉赔罪,宝玉一把抓住紫鹃,死也不放说:“要去把我也带去!”

众人问明,原来是紫鹃的一句玩笑话引起的,责备她几句。薛姨妈劝贾母不可动怒,宝玉也不是什么大病,吃几副药就好。外面人回:“林之孝家的、赖大家的都来瞧哥儿了。”宝玉就大喊大叫要把林家的人打走,天下除了林妹妹,谁都不许姓林。贾母忙说:“姓林的都打出去了。”又吩咐,“别叫林之孝家的进园来,谁也不许提一个林字。”宝玉见什锦隔子上陈设一只西洋自行船,就说:“那不是接她的船来了?”袭人忙拿下来,宝玉接过,掖在被中,说:“这可去不成了。”王太医来到,向贾母请了安,给宝玉诊罢脉,说是痰迷心窍,因急痛引起,比其他痰迷轻。贾母说:“你只说怕不怕?”王太医说:“不妨。”贾母说:“既如此,看好了,我另备谢礼,叫他送去磕头;若耽误了,我派人拆了太医院。”王太医一迭连声说“不敢”,贾母与众人反笑了。

宝玉服了药,安静些了,就是不放紫鹃走。贾母就派琥珀服侍黛玉,又派人送来祛邪守灵开窍通神的药,宝玉吃了,渐渐好起来。宝玉怕紫鹃回去,故作癫狂。紫鹃日夜操劳,任劳任怨。待无人时,宝玉问她为什么骗他,她说她听说他跟宝琴定了亲。他说那是老太太说的笑话,宝琴自幼已许给梅翰林之子,这次来京,就是准备完婚的。他只愿他立即死了,把心迸出来,然后连皮带骨化成灰,再化成烟,被风吹散,边说边流下泪来。紫鹃说:“我不是她的人,跟鸳鸯、袭人是一班,老太太派我服侍她的。她待我比跟她来的雪雁好十倍,所以我关心她,怕你负心,才试你的。”宝玉说他好了,让她回去,见她梳妆匣里有两三面镜子,向她要那面小菱花的。紫鹃给他留下,别过众人,回到潇湘馆。黛玉因宝玉犯病,病情加重。紫鹃说宝玉已经好了,请琥珀回去。夜深人静时,紫鹃向黛玉说了宝玉的心思,建议她趁老太太健在,设法让老太太给她和宝玉定好。黛玉害羞,就骂紫鹃疯了,尽是胡说八道。紫鹃睡了,黛玉心中实在伤感,直哭了一夜。

薛姨妈过生日,请酒唱戏,除宝、黛因病没去,贾母、王夫人带着众姐妹都去了。薛姨妈见岫烟秀丽端庄,是个荆钗布裙的女孩儿,本想说给薛蟠为妻,但想到他那言行,就想说给薛蝌,把心事告诉了凤姐儿。过了几天,凤姐儿瞅空告诉了贾母,贾母就命人叫来邢夫人,硬做大媒。邢夫人见薛家开了几家大买贾,薛蝌的人品又好,就答应了。贾母告诉了双方,薛姨妈请来尤氏,请她从中料理定亲事宜。宝钗自见到岫烟,就了解了她的身世,不仅家道贫寒,父母又是一对酒鬼,邢夫人碍于脸面收留她一家,并不真心疼她。她和迎春住在一起,迎春老实,很难照料她,宝钗就时常暗中体贴周济她。如今贾母成全了这起婚事,二人也不回避,依旧以姐妹相称。这天,宝钗去看黛玉,路上碰见岫烟。天气虽已开春,仍寒意料峭,岫烟却过早换上了薄袄。宝钗一问,岫烟只好说,她舅妈让她一月给她爹妈一两银子,迎春的丫头、婆子还时常找她要钱吃酒赌博,她一月二两的分例银子根本不够开销,只好当了厚棉袄。宝钗问:“当在哪一家?”岫烟说:“鼓楼西大街,恒舒当铺。”宝钗忍不住笑起来,说:“人还没到我们家,嫁妆先到了。”原来恒舒当铺就是薛家开的。宝钗让岫烟拿来当票,派人取回棉袄。

先皇的一位贵妃死了,凡是官员和诰命夫人都要入朝守丧。皇上下旨,官宦人家一年内不得筵宴音乐,百姓三月之内不准结婚。贾母、邢、王夫人每天入朝,守灵二十一天后,才运往先陵埋葬,仅来回路途就需一个月。为了照料两府,尤氏报称产育,托薛姨妈在园中照料。薛姨妈是亲戚,只求公子、小姐无病无灾,对家务从不多嘴。尤氏还要照料宁府,对荣府的事不过每天过去看看,也不关心。两府没了主心骨,除了跟随主子的奴婢外,家中的奴婢乘机结党拉派,惹是生非。因不准娱乐,各官宦家的戏班子都遣散了。尤氏也与王夫人商量遣散那十二个女孩子。尤氏提议让教习把她们领走算了。王夫人说她们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因生计所迫,被卖了学戏,教习若把她们转卖,也是罪孽,不如愿留者就留下当丫鬟使唤,愿去者让她父母领回。尤氏就依着办理,除了四五人要走,其余的都留了下来。尤氏告诉了凤姐儿,又告诉了李纨姑嫂。贾母留下文官,正旦芳官给了宝玉,别人分给各位姊妹。女孩子们到了园中,如鸟儿出笼,终日尽情欢乐,只有个别懂事的学些针线,以备将来之需。她们的干娘也跟进来,当嬷嬷使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