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钟趁黑夜无人,到后面来寻小尼姑智能,见她正洗茶碗,不由分说,搂住就亲嘴。智能要叫喊,秦钟说:“好人,你再不依我,我就死在这里。”智能说:“除非你救我离开这牢笼,离开这些人。”秦钟说:“这也容易,只是远水救不得近火。”一口吹了灯,把她抱上炕,行起云雨。二人玩得正高兴,突然闪进一条黑影,一把按住二人,吓得二人魂飞魄散。那人轻声一笑,秦钟听出是宝玉,起来抱怨:“你这是做什么?”宝玉说:“你要不依,我就叫喊。”智能羞得趁暗逃脱。宝玉就拉上秦钟去睡觉,扬言回来再细细算账。
次日早起,贾母打发人让宝玉回去。宝玉不肯回,秦钟又恋着智能,请求凤姐儿再住一天。凤姐想把事办圆满,送贾珍个满情,还可乘机办了净虚的事,也顺了宝玉的心,就答应了。凤姐儿叫过来旺儿,吩咐一番。旺儿回府,找到主管文书的相公,假托贾琏的嘱咐,让相公以贾琏的口气写一封书信,星夜赶往长安县来。长安节度使云光,久欠贾府的情,当即答应,写了回书,让旺儿带回。神不知鬼不觉,凤姐儿就得了三千两银子。
就因为凤姐儿一封信,云光断守备退婚,守备只好忍气吞声服判。谁知爱势贪财的父母,却养了一个多情的女儿,金哥一条汗巾上了吊。守备公子得知,也投了河。凤姐儿得了好处,从此胆子更大,类似的行为,不可胜数。
宝玉、秦钟跟凤姐儿坐车回城,秦钟自回家。宝玉见过贾母、王夫人,自己回房。次日见内书房已装修一新,就邀秦钟来读夜书。偏偏秦钟身体弱,在郊外受了些风,又和智能偷情,回来后便咳嗽伤风,不思饮食,只好在家调养。宝玉虽扫兴,却无法可想。
这天是贾政的生辰,宁荣二府的人汇集一堂,都来庆贺。正热闹时,门吏来报:“六宫都大监夏老爷来传旨。”众人不知何事,慌忙停止戏文,撤去酒席,摆设香案,大开中门跪接。夏秉忠骑马而来,直到正厅下马,笑容满面,走进大厅,宣示口谕:“奉特旨:立刻宣贾政入朝,在临敬殿陛见。”说完,上马就走。贾政不知是福是祸,连忙换了朝服进宫。贾母等合家老少都惶恐不安,不住地派人飞马来往报信。足有两个时辰,赖大等三四个管家喘吁吁跑来报告,说:“奉老爷命,速请老太太率领太太进宫谢恩。”贾母叫过赖大细问,赖大说:“小的们只在临敬门外伺候,里面的信息一概不知。后来夏太监出来说,咱们家大小姐晋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老爷出来也是一样吩咐。速请老太太、太太们去谢恩。”贾母这才放下心,与邢、王二夫人并尤氏,按品级换上朝服,乘轿入朝。贾赦、贾珍也换了朝服,带上贾蔷、贾蓉,随轿入朝。
宁、荣两府无不欢天喜地,只有宝玉置若罔闻。原来水月庵的智能逃出来找秦钟,被秦业赶走,又把秦钟重打一顿。秦业气得旧病复发,三五天就呜呼哀哉了。秦钟本来虚弱,大病加上毒打,又见老父气死,后悔莫及,病情更重。所以,尽管两府张灯结彩,鼓乐喧天,热闹非常,宝玉仍闷闷不乐。幸亏贾琏与黛玉回来,宝玉才稍稍开心。
贾琏见过贾政回来,凤姐儿已摆好酒菜,夫妻对坐,陪他饮酒。贾琏的乳母赵嬷嬷进来,凤姐儿连忙让她上炕,她执意不肯。平儿就在炕沿上设一小几儿,摆个脚踏,让她坐下,贾琏拣两盘菜肴,她放在几上自吃。凤姐儿怕她牙不好,让平儿给她专做烂些的菜,又请她喝贾琏从南方带回的无锡惠泉酒。凤姐儿问:“老爷叫你去说些什么?”贾琏说:“就为省亲的事。”赵嬷嬷不明白“省亲”是怎么回事,贾琏就解释:“当今天子认为世上最大的是一个‘孝’字,凡是人,不分贵贱,都是父母生的。他见宫中许多妃嫔才人都是入宫多年的,怎能不想念父母?父母在家,同样也想念女儿,甚至想出病来。所以圣上启奏太上皇、太后,每月逢二六日期,准许妃嫔的母亲、姐妹入宫见一次面。太上皇、太后深赞皇上至孝纯仁,不仅批准了,又降旨,凡有重宇别院之家,可准许妃嫔回家省亲,与亲人共享天伦之乐。”
正说着,王夫人打发人来瞧凤姐儿吃完饭没有。她知道有事等她,匆匆吃了饭,漱了口,正要走,贾蓉、贾蔷二人来了,凤姐儿就站下来。贾蓉说了老爷们已经议定,从荣府的东半部,连接宁府的花园,三里半大小,可以为元妃建造省亲别院,已派人画图样,明天就可画出来。贾琏认为,这样办比买地既省钱又省事,他完全同意,明天他就过去。贾蔷接着说他要到苏州聘请演戏的教习,采买唱戏的女孩子及乐器行头,带了赖管家的两个儿子,还有单聘仁、卜固修两个清客同去。贾琏细细打量了贾蔷,笑着问:“你在行吗?事虽不大,里头大有文章。”贾蔷说:“只好学着办了。”
贾蓉暗拉凤姐儿的衣襟,凤姐儿会意,让贾琏放心派贾蔷去。凤姐儿乘机把赵嬷嬷的两个儿子推荐给贾蔷,去出这趟肥差。她刚出门,贾蓉悄悄跟出来,低声说:“婶娘捎什么东西,写个条子让我兄弟置办。”凤姐儿笑骂:“放你娘的屁!稀罕你们鬼鬼祟祟。”贾蔷也问贾琏:“要什么东西,顺便捎来孝敬。”贾琏说:“别高兴太早了,才学着办事,倒先学会了这把戏。”
次日早上贾琏先见了贾赦、贾政,来到宁府,同老管事的与几位清客,看了地形,画出省亲殿宇图,一面商量办事人员。接着,各行各业的能工巧匠齐集,各种建筑材料不停地运来。工匠们拆了宁府会芳园的墙垣阁楼,接入荣府的东院。二府中间原有一条小巷,是贾家的私地,也被圈入。会芳园本从北墙角下引来一股活水,也不用再引水。山石、树木就近拆会芳园和荣府花园的,省了不少钱。请来一位著名的建筑师,姓胡,号山子野,由他具体筹划。贾政不惯俗务,只靠贾赦、贾珍、贾琏领几位管家及清客操办工程,元妃省亲花园轰轰烈烈开了工。
家中有这种大事,贾政也顾不上问宝玉的功课,宝玉落得自在。但秦钟的病日重一日,又不能不令他担心。这天他刚起来,茗烟来报,说是秦家老仆告诉他,秦钟不中了。宝玉慌忙回明贾母,催促立即套车,赶往秦家。秦家门前无人,宝玉和仆人小厮一拥而入,吓得秦钟的几个婶子、堂兄弟躲避不迭。秦钟已发过两三次昏,还有一口余气。宝玉见他这般模样,忍不住放声大哭。李贵忙劝,宝玉忍住泪,俯身叫道:“鲸哥,宝玉来了!”秦钟没有动静,宝玉又叫,秦钟似乎听到了,略挣了挣,就咽了气。宝玉痛哭不止,回家告诉贾母。贾母帮了几十两银子,又备了祭礼,让宝玉去吊唁。秦钟仅停灵七日,便出殡掩埋了。
第七章 宝玉呈才藻
这天,花园竣工。园内各处景致本该由元妃题匾作对,却因元妃没观赏过,无法题。各处又不能没有匾额、对联,贾政就带一班清客游园,先拟出临时写上,待元妃来后再由她亲自题咏。众人刚到园门,见宝玉领着丫鬟小厮一溜烟般逃出来。却是宝玉游园解闷,听贾珍说老爷来了,鼠避猫儿般想逃,不料却迎面撞上贾政。贾政听塾师说宝玉别的学业一般,专会吟诗作对,有些歪才,就让他留下,想试试他。宝玉不知是福是祸,只好硬着头皮留下来。
贾政让执事关上园门,先看了外观,见式样新颖,不落俗套,没有刻意雕琢的痕迹,自是高兴。接着大开园门,一座青翠的假山迎门而立,遮断视线。众清客齐赞:“好山,好山!”贾政说:“没有这山,园中景色一览无余,还有什么趣?”那山石千姿百态,奇形怪状,中间有条羊肠小径。贾政等人逶迤走进山口,见山头上有一块镜面般光滑的白石,正是题字用的。贾政就让清客们议论。清客们已看出贾政让宝玉跟来的用意,只用俗套来敷衍,七嘴八舌地说了十几个,贾政都不中意,就让宝玉拟。宝玉说:“古人云:‘编新不如述旧,刻古终胜雕今。’此处不是正景,不如直书‘曲径通幽’四字。”众人都说:“是极!妙极!二世兄天分高、才情远。”贾政说:“不要过奖他,他不过以一知充十用,取笑罢了。”
过了一个石洞,只见花木扶疏,一条清溪从花木中泻下石隙。再往前走,平坦宽阔,两边飞楼插空。清溪上,有一座石桥,桥上建一座亭子。清客们这个说应拟“翼然”,那个说该叫“泻玉”,都有典故可查。宝玉却认为此处用这些词粗陋不雅,该用含蓄些的。贾政嘲笑说:“方才众人编新,你说‘不如述古’;如今我们述古,你又说‘粗陋不雅’。你说说你的。”宝玉说:“用‘沁芳’二字,岂不新雅?”贾政捻须不语。众人忙赞宝玉才情不凡。贾政又命宝玉作一七言对联。宝玉四顾,说:
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
再往前走,一片翠竹掩映一带粉墙、几间整洁的房屋。贾政说:“若能月夜在此读书,也不虚度一生。”一清客说:“此处应题四个字。”有人说:“淇水遗风。”还有人说:“睢园遗迹。”贾政都未点头。贾珍说:“还是宝兄弟拟一个。”贾政说:“他没作,就先议论别人,可见他轻薄。”众人说:“他议论得对,不必指责。”贾政说:“今日任你胡说八道,先说出议论来,才许你作。”宝玉说:“这是第一处行幸的地方,必须歌颂圣上才好。用四字的匾,古人也有现成的。”贾政质问:“难道‘淇水’、‘睢园’不是古人的?”宝玉说:“不如‘有凤来仪’。”众人齐声叫好。贾政让他再题一联。宝玉说:
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
出了小院往前走,前面有青山斜阻。转过山,有一处土墙茅舍,几百株杏花云蒸霞蔚,四周用桑、榆、槿、柘的嫩枝编成碧绿的篱笆。篱外有一口土井,井边有辘轳水车,再往外则是一望无际的田地。贾政说:“此处虽是人工穿凿,倒别具一格,勾起我退隐归农之意。”众人见篱门外路旁有一石,都说在此题留最好,若在茅草屋上挂块匾,反而破坏了田园风光。众人又说,这种风光古人都说尽了,很难再出新意,不如直接题“杏花村”。贾政就让贾珍做一个酒幌子,要配合田园风光,不得华丽,用竹竿挑在树梢上。又吩咐这里不必养鸟雀,只养些鸡、鸭、鹅就行了。宝玉早等急了,不待贾政吩咐,就说:“旧诗云‘红杏梢头挂酒旗’,此处就题‘杏帘在望’。”众人都说好。宝玉又说,“村名用‘杏花’太俗,唐诗云‘柴门临水稻花香’,不如用‘稻香村’。”众人都拍手称妙,贾政却怒喝:“无知的孽障!你知道几个古人,读过几句旧诗,就敢在老先生们面前卖弄?”
众人进了草堂,贾政见都是农家摆设,问宝玉这里怎样?众人推宝玉,让他说好。他却顶起牛来,说:“比‘有凤来仪’差远了。”贾政斥责宝玉只知享富贵,不知这里气象清幽。宝玉却反问贾政不懂“天然”二字。接着他侃侃而谈,说这里是人工所造,与自然景色大相径庭,没有天然的情趣。不等他说完,贾政喝令:“滚出去!”宝玉刚出门,贾政又叫:“回来,再题一联,若不通,一并打嘴!”宝玉说:
新绿涨添浣葛处,好云香护采芹人。
又到一处景观,使人有飘然出世的感觉。有人说:“叫‘武陵源’。”又有人说:“叫‘秦人旧舍’。”宝玉说:“这两个名都有逃避乱世的意思,怎么能用?不如叫‘蓼汀花溆’。”贾政斥责:“更是胡说!”
众人来到湖边,贾政问:“有船没有?”贾珍说:“采莲船四只、座船一只,正在造。”就引众人绕行,来到一处院落,里面不见一株花木,却种满了各种香草,散发出种种异香。众人都不认识,宝玉却引经据典,把《离骚》《文选》《吴都赋》《蜀都赋》等古文中记载的香草说了个遍,又被贾政呵斥一通。众人先后说了几个题词、几副对联,贾政都不中意。他见宝玉低头不语,又呵斥:“怎么该你说时你又不说了?”宝玉先批驳了别的人的题词、对联,才说:“匾上不如‘衡芷清芬’四字。”又吟一联:
吟成豆蔻诗犹艳,睡足荼梦也香。
贾政嫌他套“书成蕉叶文犹绿”。众人代他分辩,李白的《凤凰台》全是套崔颢的《黄鹤楼》,只要套得出奇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