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半年,有一日,山谷中天色骤变,风驱急雨,将山上树木摧折了大半。

雨势之大,一如在江心岛上,薛戎身死的那一夜。

薛颐站在楼中观雨,倏然间,心头却抽痛了一下。

像有一根细如蛛丝的线,一头连在了他的心上,另一头延伸向虚无的远方,此时有人拨动了丝线,他的心口便跟着受到牵扯。

冥冥中,薛颐仿佛感应到了什么,将手按在胸膛上,不可思议道:“……师尊?”

在薛戎濒死的关头,薛颐曾鬼使神差地在两人之间结下了魂契。

自那之后,魂契从未起过波动,他便以为在夺舍禁术的作用下,薛戎已经魂飞魄散,魂契自然也被抹除了。

眼下,他却在如注的暴雨中,清晰地感受到了刻在神魂上的联结。

思索了一阵,薛颐意识到,当初结契之时,薛戎已经命在旦夕,因而魂契并不十分稳固。只有在天时地利之下,他所处的环境,与那一晚的情景偶然重合,魂契才会显现出来。

因此,触发了他身上的魂契的,正是这场急雨!

对着雨幕,薛颐喃喃自语道:“师尊……你还活着?你在哪里?”

冰凉的雨丝拂在他脸上,他阖上眼,眉头紧蹙,似乎很是厌恶。没过多久,他的面颊却抽搐几下,又不受控制地流露出狂喜之色。

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在薛颐脸上来回拉扯,最后竟透出几分癫狂。

他以一个扭曲的姿势,缓缓跪坐下来,将自己蜷成了一团。心跳一声快似一声,他已经分不清,到底是魂契在作乱,还是他自身心绪激荡,难以平复。

不知过了多久,薛颐从迷蒙中醒来,耳边正回荡着刺耳的叫声。

“师尊……”

“师尊……”

“师尊!”

半晌,他才反应过来,原来这声音正是自己发出来的。由于这一声声怆天呼地的叫喊,他的嗓音早已喑哑,喉头生疼。

他记得自己前一刻还好端端地站在竹楼里,不知怎地,现下竟独自一人在山谷中行走。

他的双脚陷在泥泞中,头发、衣衫都浸透了雨水,沉甸甸地贴在身上。

凌日剑已经出鞘,被他握在手上,掌心被剑柄磨得血肉模糊,血水沿着手掌流下。

原来,薛颐感应到魂契之后,一时失了神智,提剑冲了出来,一面寻找着薛戎,一面无意识地用冲煞剑法的招式四下劈砍,直到经过了整整一天。

他筋疲力竭,也顾不上探究自己为何会忽然发狂,便往回走去。

来到竹楼附近,薛颐刚要回房,却听见两道压低了的声音,正用冬州语交谈:

“对了,格措布,你有没有发现,小殿下最近越来越喜怒不定了。”

“唉,早就发现了,只是我不敢提起。”

这二人皆是薛颐身边的护卫,其中那名叫格措布的人,更是冬州武者中的佼佼者。

格措布接着说道:“小殿下变成这种模样,我看全是因为他那个师尊。自从那人死后,小殿下便时常自言自语,还整日把自己关起来练剑,练得都神智不清了。还有,他怎么也不肯回王宫,非要留在那个人住过的地方……也不知道,小殿下究竟是太恨他,还是太想他。”

听到最末一句,薛颐冷不防开口道:“格措布,你说什么?”

那二人一惊,回过头来,俱是勃然变色。

大雨未停,暮色四合,在草木的遮蔽下,四周显得尤为幽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只见迷蒙雨雾中,立着一团黑魆魆的人影,鬈曲湿发如蛛网一般披散在肩头,面色、唇色都惨白若纸。

对方原本侧对着他们,在两位武者出神的片刻,他一点点将脑袋偏了过来,五官僵滞,神情空洞,唯有一双翠蓝色的眼睛大睁着,手上所握的剑还滴着鲜血,整个人邪气四溢,十分瘆人。

格措布认出了他,干巴巴地说道:“小…小殿下……”

还未等他说完,便感到一阵剑气擦过颈侧,他还维持着瞠目结舌的神情,人头却已经落到了地上,溅起一片红雨!

收回长剑,薛颐的目光也是微变。

他原本只想割掉格措布的舌头,给对方一个教训,让他再也不能多言。

岂料出手之时,凌日好似有了自己的意识,迅捷地划出一道圆弧,直接一剑夺走了此人的性命。

再抬起头来,薛颐眼前已是一片血红。

他感到一股巨力在体内奔流,全身骨骼都随之格格作响,对杀戮的渴念迸涌而出,似乎再不发泄,就要爆体而亡了。

另一个武者目睹同僚死在面前,自是震骇不已。

他刚要逃走,却从薛颐的举动中瞧出了几分端倪,权衡再三,还是大着胆子上来抢他的剑:“小殿下,您…您这是走火入魔了,快住手啊!”

他的武力尚不及格措布,根本没有在薛颐手下过招的可能,后者手起剑落,转眼将他也斩于剑下。

这时,其余护卫也闻声赶来,与狂性大发的薛颐撞了个正着。

几人试图将他安抚下来,但薛颐早已被煞气所控,无论是谁靠近,都只能落得血溅三尺的下场。

其中功力最强的武者,也不过与之周旋了一二息的功夫,就被贯穿了胸膛。

如此一夜过去,风雨渐歇。

薛颐从刺鼻的铁锈味中醒来,才发现自己躺在一片血泊之中。

周围是数不清的碎肉、断肢,格措布的头颅就在不远处,正双目大睁地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