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支书这?么一叮嘱,周奶奶立即就把烧好的草药让桂春生喝下,到了夜里,还?带着孙子?送了两?个艾草糍粑和一个粗米饼过来。
桂春生好了之后,单独遇到周长城时,给?了他一支钢笔,声音总算是实沉了点:“小?孩,我?没粮食还?给?你们家,这?支笔还?值点钱,你们拿去,看能不能换点吃的。”
周长城不知道这?支钢笔的价值,只想让眼前的小?老头儿还?他红薯和糍粑,不过他也知道,桂春生肯定是拿不出吃的,他自己都饿成皮包骨了,只好接了这?支钢笔,回去拿给?家里大人。
周家往上数几代人都是农民,哪里认识什么钢笔水笔,一家几口看着这?支钢笔,也估不准价钱,有些犯难。
周爷爷和周长城的爸爸趁着跟大部队一起去县里交公粮的时候,拿了钢笔摸到黑市换米,那米贩子?看了眼上面一行不认识的字母也摸不准,又给?了另一个瞧着有点见识的大哥看,那大哥认出是万宝龙的,还?有八成新,立即收了,给?周爷爷他们拿了二十斤白米和十斤籼米粉。
周家人都惊呆了,一支钢笔竟然能换来这?么多粮食,藏着掖着谁也不敢告诉,飘飘然地回了周家庄。
后来趁着夜色黑下去,周家人又把换来的白米和米粉各分了一半给?桂春生,告诉他这?是用钢笔换来的,他们家收一半,当是还?了前阵子?给?他拿过来的吃食。
桂老师从周家两?老手里接过白米和米粉,有种哭笑不得的情愫,他那值几百块的钢笔,到了这?里就只能换十斤粮米,但不管怎么说,这?些东西也够他撑一阵子?的了。
往黑暗处想,周家人若不是什么实诚人,怕是连这?一半的东西都不会分给?他,管他饿死。
“你要是饿了,就找这?些野菜和山果子?吃。”周长城有时候也会到牛棚去找这?个灰头土脸的小?老头,帮他一起抬抬牛粪,带着他上山找吃的,周家庄的附近的山都被这?一老一小?给?爬遍了。
小?小?少?年的周长城觉得桂春生实在可怜,比爷爷奶奶说的逃荒人还?要悲惨,周家庄最穷的寡妇家里都有两?间黄泥屋和自留地,支书伯伯说他是受人尊敬的老师,现在竟然要住茅草屋,种菜也种不活,比他们这?种半大的小?子?还?没用。
有些地方对桂春生这?种下放的黑九类实行严厉的隔离,不允许当地的村民和他们接触,公社给?他们派最脏最累人的活儿,但周家庄没有这?个情况,只要红袖章不来,村支书和其他村干部隔几日就去看看,帮着收拾收拾牛棚,自从那次他发烧后,也没再让他缺粮食,村里人和桂春生说话,也都随他们去。
周长城一家因为和桂春生有着钢笔和粮食的情谊,走得又更近一些,过年的时候,周家两?老还?会让周长城给?桂老师端一碗菜。桂老师感激周家人的关照,又觉得周长城机灵善良,就拿了木棍教?他认字,他那手字的基础,就是在牛棚前的一个小?土堆上打下的。
若不是周家庄村民的善待,桂春生怕是熬不到平反的那一年。
第020章 第 20 章
“你爷爷奶奶真好, 那时候粮食那么紧张,居然还舍得给他端碗菜!”万云对小时候那种?吃不饱饭的?饥饿感记得尤其牢固,别说把?碗里的?饭给外人吃, 就是自?家人多吃一口少?吃一口都要争起来?。
周长城说:“我们家祖籍不是平水县的?, 是从北方过来?的?,我爷爷说,再往上数,老祖宗是西?北的?。”
“爷爷奶奶那一辈的?人, 在解放前落户到?了周家庄。在他们还小的?时候,北方发水灾,地龙翻身,颗粒无收不说, 还发人瘟, 半个村子的?人就一路往南逃, 路上没了很多人, 等到?这儿的?时候已经?只?剩十来?户人家了。那年月,日本人打我们, 国军到?处战乱抓壮丁,哪里都不太平,因为是外来?户,好多的?地方也不收留他们, 能?在周家庄落脚,还是因为都姓周。”
“我爷爷奶奶估计是想起了当时自?己作为外来?户被?本地村民欺负的?事,就对桂春生老师有种?同?病相怜的?同?情,大家都是平民百姓, 不是穷凶恶极的?人,落难时, 大家能?互相看顾就互相看顾。”
周长城这么一解释,万云立即抬头看他,难怪她?总觉得周长城不像平水县的?人,他个子高,手长脚长,轮廓分明,鼻子挺拔,让人看一眼就印象深刻,忍不住上手摸了一下他的?下巴,又冒出一个甜笑。
周长城被?万云突如其来?的?喜爱弄得脸发烫,抓住她?的?手,四下看着没人注意他们,立即亲了她?一口,“啵”地一声,响亮又大胆。
听?到?这个声音,两人不禁楞了一下,一同?笑出声来?,手牵着手,靠得更近了一些。
“那后来?呢?他是怎么把?你带到?县里来?的??”万云看着农贸商店门口的?人有增无减,喝口水,又往树荫底下挪过去,和周长城继续说气话来?。
后来?,后来?的?事情,说起来?就是人生不可承受的?重担了。
“七七年夏天的?时候,周家庄发了山洪大水,大水从山上冲下来?,好多田地和家禽都被?冲走了,过了好多天洪水退去,被?救下来?的?鸡鸭鹅猪都发了瘟病,很快就传染给了人,我爸妈就是那一年没的?。”周长城那年十一岁,在一场洪水瘟疫中失去了双亲,家里的?房子也被?冲塌了一大半,剩他和爷爷奶奶相依为命。
听?闻至此,万云握住周长城的?手,心里说,现在你有我了,我们是一家人。
周长城低着头,继续讲下去:“夏天发了大水,淹了不少?田地和人,粮食歉收,本就活得艰难,那年不知为什么冬天又特别冷,比往年要冷得多,周家庄连接下了好几场大雪,每一场都没过膝盖,附近山上的?柴火都被?砍光了取暖,村里一下子有十多个老人没熬过那个冬天,我爷爷奶奶就是其中两个。”
自?此,周长城就成了周家庄上的?孤儿。
他家本就是外来?户,到?周长城也不过是第三代,不像村里其他人,都是沾亲带故的?,村干部他们只?好把?未成年的?周长城安排到?跟他拐了几个弯的?堂大伯家里。
说是堂亲,其实算干亲,前头长辈都是一起逃荒过来?的?,住在周家庄同?一片地方,当亲戚这么走动罢了。
堂亲家里对他这个被?托付的?孤儿根本不上心,又觉得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周长城多吃一口饭,他那个堂大伯和大伯母都觉得亏了,天天支使他上山下田地干活,一日都不让他闲着。
等空下来?的?时候,堂大伯还打压周长城,充当长辈:“若不是我们家心善收留了你,给你地方住,给你饭吃,你现在连村头的?狗都不如!”
周长城那几年,着实吃了不少?寄人篱下的?苦头。
到?了七八年春天的?时候,陆续有人平反,从下放的?农村回到?城里,恢复原职。
桂春生原来?所在的?单位开始有领导平反翻案,这几个人组织了一些有同?样遭遇的?人互帮互助,于是就有亲人朋友学生联合起来?,替还未回城的?老师们向上写?信,桂春生也是其中一个被?要求重审的?。
这种?信写?了快六十封,才引起上头的?重视,到?了七八年秋天的?时候,总算有人来?调查桂春生的?情况,调查组的?人还询问周家庄的?村支书周善民,问这人在周家庄改造得怎么样。
村支书一口保证桂裴华已经?改造好了,在下放期间与贫下中农打成一片,天天参加最艰苦的?劳动,绝对是一颗红心向着无产阶级的?好朋友!
那时候桂春生还叫桂裴华,没有改名字。
调查组的?人和桂裴华也谈了话,让他交代过去的?事,桂裴华这些年做了成千上百份检讨,很是认真地应付着来?调查的?人,他知道想回到?原位,就得抓住这次机会。
这个调查做了三天,要走之前,调查组的?人让村支书在调查书上签字按手印,还盖了公社的?章,就回去了。
到?了七八年十二月底,桂裴华老师正式平反的文件下来了,告别周家庄,回到?了广州,和从前的?同?事亲友上了见面,人虽然回去了,可并?未恢复原来?的?职位,他有一部分的档案仍留在平水县。
因为桂裴华的妻子和两个儿子现在已经?确定,就是逃到?香港去了,虽然桂老师一再表示,他和他们真的没有任何联系,也不知道他们是以什么样的?方式逃过去的?,但组织对其态度有所保留,决定暂时不让他回到教书的岗位上去,现在大学恢复招生,高校正常上课,万一他怂恿策反年轻气盛的学生逃叛就糟糕了。
桂老师在广州坐了两年冷板凳,无事可做,好在因为他个人平反了,前些年的?工资和票据都给补发了,他没事做,但饿不着,在熟悉的?地方,比在周家庄过得好多了。
七八年后,广东改革开放的?态势越来?越明朗,因其本身是千年商都和省会,加之靠近港澳,市场经?济发展得很快,到?八零年时,广州的?工作重心已经?基本上转向经?济,各行各业都有起头之势,尤其是文化类的?行业。
桂裴华终于闲不下下去了,他找到?管理他这类情况的?组织,表明自?己愿意从教育线转行,他从前是教国文的?,文字功底好,恰好现在报社在招聘记者岗位,他可以做经?济和民生类的?报道,见报的?文字诸多审核,上头有编辑和总编,还有支部中心,不必担心会有什么反动言论。
组织的?人讨论过后同?意了,现在正是不拘一格降人才的?时候,比桂裴华出身问题更严重的?也有不少?,也在陆续平反,回到?原处。何况如今还要引导华侨归国投资,他有海外亲戚,可以去跟亲戚们做做工作,就同?意桂老师的?档案从大学调至广州的?报社,甚至还同?意他尽快和香港的?家人取得联系,说只?要不危害国家安全,欢迎他们归国团聚。
八零年做出这个改变,也是一个春天,桂裴华取得了组织的?同?意,一路辗转,再一次坐上了去平水县和周家庄的?汽车,要把?自?己最后一部分档案调出来?,拿回广州。
回到?周家庄,桂裴华看到?知青们陆续都走了,知青点空荡下来?,剩下的?都是周家庄的?村民们。
日出作日落息,周家庄还是那个一成不变的?村庄,跟外头日新月异的?城市相比,这个地方没有任何改变。
再回到?这个下放的?地方,桂裴华很是感慨,对一直照顾自?己的?村支书周善民多有感谢,带了不少?吃的?东西?过来?,还给周家庄送了一台收音机,让他们在农闲的?时候可以摆弄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