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湖关口有不少返回大陆探亲或做生意的港人出来,身后都跟着大大的行?李箱或行?李袋。
周长城万云带着万风站在接站人群中,扶着身前隔离开的铁栏杆,焦心地往出口看,桂老师说大概十点半到,不会迟到吧?也不知道大哥桂世基会不会陪着桂老师回来?桂世基之前算是逃港者,直到现在,港商如姚劲成他们已经在大陆赚得风生水起?了,他也没有回来的打算,对国内一些政策条件颇有怀疑,虽也盼着与他相见,可桂老师没提,他大概率是不会越过?罗湖关的。
桂春生也随着人群,下了东铁线,在罗湖口岸海关处递出回乡证,又抬眼看了下跟自?己一样持这个证件的人群,回家回家,回家的路总是特别亲切,时隔几年,又回到自?己家乡了。他身后跟着一个半人高的行?李箱,里?头放满了给周长城万云带的东西,当然大多数都是桂春生让儿媳欧阳淑仪去给万云肚子里?宝宝买的用品。
大概是因为?肺部不适,桂春生走得很慢,渐渐落在人后,但终归是慢慢走了出来,尽管还在咳嗽,身形仍然挺拔。
周长城和万云见到桂老师出来的那?一刻,一眼就认出人来了,他的头发白了很多,想来是没去染发,但都往后梳了上去,露出宽阔的大额头,衣服也跟在广州时穿得不一样,更像是香港人爱穿的西裤格子衬衫,有种利索成熟的精英感,桂老师是个爱美之人,他喜美食,也喜华服,在吃穿上面不会亏待自?己。
万云最先看见桂春生,隔着铁栏杆,立即抬起?手喊:“桂老师!我们在这儿,快过?来呀!”
周长城被万云这么一喊,也看见了拖着行?李箱笑盈盈,还拿着张手帕,不时捂住鼻子和嘴巴咳嗽的亲人,跟着挥手:“桂老师,桂老师!”
桂春生也朝他们挥手,亲人相见,大家都很激动,纷纷落下泪来,两个大男人也不例外。
“桂老师,总算把您给盼回来了!要不是证件不好办,我跟小云都想着要到香港去看您老人家了!”周长城拉过?桂春生的行?李箱,习惯性伸手去搀他。
万云敏感地注意到,桂老师这回没有拒绝城哥的手臂,眼里?不由浮起?一层担忧,想起?从?前在广州,桂老师是多么矜贵自?强,就算是在桂世明去世他住院那?十几日,也是不要人扶的,完全不依赖任何一个小辈,但这次接受了他人的搀扶,像是从?心理上接受了自?己的老去。
其实桂老师还不到六十,按着现在人的寿命来算,还年轻着,那?只能是病痛的折磨令他脆弱痛苦。
桂春生扶上周长城的手,总觉得几年不见,这孩子变了,变得更为?可靠,肩膀更为?宽阔,叹道:“阿城阿云,总算再见面了!你们看,桂老师没骗你们,一定有再见的机会,是不是?”
周长城和万云都点头称是。
可其实桂春生在离开广州赴港的时候,都以为?大家的缘分?差不多都尽了,可没想到这两个孩子如此有情有义,又孝顺听话,总让他回来团聚,现在好了,还说肚子里?有了孩子,一定要他回来帮忙守着家,桂春生这个年纪的人,哪里?拒绝得了这种求助,这不很快就回来了。
过?个罗湖关就到深圳,也不是令人尴尬的事情嘛,桂春生对自?己的反复和选择是越来越包容了。
万风在旁边好奇地看着二姐二姐夫和那?位桂老师,二姐昨晚跟自?己大致说了一下和桂老师的情分?,千叮万嘱让自?己一定要尊敬这位长辈,他本?就是乖巧的人,从?定安市跑到深圳来已经是巨大胆的行?径了,立即乖乖地喊一声?:“桂老师好。”
桂春生这才看到他们旁边有个跟万云长得有几分?相似高大的年轻人,笑问她:“这就是你弟弟吗?”他知道万云家里?兄弟姐妹有五个,年轻人长相显幼,定然是亲戚。
“对,桂老师,这是万风,来我们家住一阵儿。”万云立即回话。
等说完这句话,周长城万云和万风都意识到,宿舍里?只有两个房间,桂老师回来了,这下真?不好分?配地方,不过?万风立即就反应过?来了,主动和他姐说:“二姐,这个桂老师是要跟我们住一起?的吧?我就睡客厅的沙发上,让桂老师睡房间。”
万云看他一眼:“算你懂事!”
出罗湖关时,要下一段楼梯,万风提着桂老师那?又大又重的行?李箱,而周长城万云则是扶着桂老师一级一级地往下走,夫妻两人心中都默然,桂老师是真?的心里?恐惧了,原来他在广州是多么雷厉风行?的一个人,如今竟接受了小辈当扶手。
但他们两人也没有伤感太久,桂春生下了楼梯后,就松开周长城万云的手,微微喘着气:“好了,我只是暂时不舒服,喘气不畅,不用人扶,我自?己走。”
“好好,桂老师,您慢慢走。”周长城赶紧松开他的胳膊,和万云都有些热泪盈眶,桂老师始终都没有变,是那?个有自?尊、有风骨的长辈榜样。
在罗湖那?儿吃了顿饭,看桂老师面有疲色,周长城万云便带着桂老师坐上的士,直接回宝安昌江厂的宿舍里?去。
桂老师从?香港过?来用的是回乡证,这个证件在广深来说都相对畅通无阻,不需要办理暂住证,等到了宿舍,他们又想扶着桂老师上楼,但桂春生撇开他们,自?己扶着墙,缓缓走上去:“我还没有老到这个地步,不用盯着我,你们自?己走自?己的。”
周长城转头去跟万风一起?抬箱子,万云亦步亦趋跟在桂老师后头,慢了点,但一点也不催他,只觉得桂老师回来了,心里?都定了许多。
进?了宿舍,刚坐下没两分?钟,桂老师便站起?来打量着这个小地方,开口道:“阿城阿云,这地方确实是太小了,住不了几口人,以后等孩子大了,东西多起?来,我们还是要想办法?找个大地方。”
我们?不是你们!
“是是是!”不论桂春生说什么,周长城都赞同?,又把自?己说得可怜兮兮的,“桂老师,我们两个就是年轻,身边没个长辈,不论是买房子还是生孩子,一点经验都没有,所以才要把您老人家请回来,家里?还是需要您来掌舵。”
“您看,买房子总得找地方,有了房子又得装修,我忙着上班,小云过?阵子肯定要大肚子了,诸多不便。还有啊,等孩子出来了要取名字,再大一些就要读书,事情一件接一件的,这一切哪里?离得开您这个当爷爷的!”
这就是马屁正?拍在正?中心了,桂春生就喜欢听这种年轻人需要自?己的话,他立即接受了,自?己就是如此之重要,笑呵呵地站起?来:“不急,一件一件来办!我到香港去之后就没有再染过?头发了,你看,我这满头华发,跟七八十的人没两样。阿城阿云,你们陪我去染个头发。”
一切重头开始!
这一瞬,就像是1987年周长城万云刚到广州投靠桂老师一样,当时桂老师因肩膀痛和脊椎病住院治疗,也是让他们两人买染发膏在医院染发,好像时间走了一圈,又回到原点。
“好,我们马上去!”万云立即从?抽屉里?拿了点钱出来。
万风不明白二姐二姐夫为?什么对这个桂老师如此依赖仰仗,但新生活对他来说,一切都是新鲜的,跟在他们后头,像个小跟屁虫。
染发么?他还没试过?呢。
新界路另一条街末尾,就有一家正?规的发廊,收费较贵,周长城就带着桂春生去了那?儿,因为?里?头味道重,万云这个孕妇就被留在了外头,而万风则是跟了进?去。
等桂老师在镜子前坐下,周长城和店员交涉,说要染个黑色的。
那?店员看着周长城一个青壮年带着个长了白发的老人进?来,有些好奇,问:“这是你爸爸吧?真?是少见,还有儿子带爸爸来染发的。”
桂老师当时闭着眼睛,周长城也没有否认,只是笑着点头去付了钱,他们不是父子,但这些年的感情跟父子也没有区别了。
万风在旁边也没有停着,而是四处张望,这家发廊店比定安市的更大更明亮,美发转灯一闪一闪,吸人眼球,虽然都是同?样的推头发的东西,但在他看来这儿就是更“先进?”。
染发需要大半个小时的时间,桂老师让周长城不用在这儿白等,让他出去陪着万云。
周万两口子看万风待在发廊,就没喊他,两人走到街尾的水果店去买水果,商量着今晚在哪儿吃饭,两条街走完回来,桂老师的头发也染好了,还梳了背头,发色一变,人的气质都跟着变了,仿佛脸上的风霜都去了一大半,真?像是回到了初初在广州见到他的时光。
可万风呢?
三人都在门口等会儿,最后周长城走进?去,不到两分?钟,出来时一脸无奈,都不敢看小云的眼睛。
万云看城哥的脸跟心堵住了一样,还奇怪发生什么事,随即就看到他身后那?个染着一头金毛的万风,笑得跟个二傻子一样出来。
桂春生也回头看,忍不住笑出来,他对年轻人的奇装异服和多彩发色向来比周长城万云更包容,哈哈大笑起?来,竟还夸了一句:“不错,标新立异。”
“二姐,你看,我染了头发!”万风从?门口蹦了出来,金毛直接杵在万云跟前,整个人的脸色都被衬得黄兮兮的。
万云真?是血压一下子就上来了,往后退了一步,周长城赶紧过?去扶着她,她气也不是,笑也不是,最后只好哼一声?,恨声?道:“你半年内都不许拍照!尤其不能给大姐寄照片回去!”
万风看万云不喜,自?己也不敢表现得太欢乐,从?定安市出来后,他就总想什么都尝试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