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云手上还拎着给潘老太买的软口饼干,也是没想到这金牙老太的孩子们这么出息,全都走出平水县了。
“你?们看看,邻居们都换一大半了。”何保安点了根烟,带着他们进筒子楼去,“你?们以前住的那间房,现在是罗师傅家的老大在管,也租出去了。”
周长城和万云两人一起?走过?去,万云开垦出来?的菜地,现在也还是菜地,但竟有人围起?来?养了几只鸡,正咯咯地叫着。
从前那些?粗糙贫穷,却?怀抱希望的日子,忽而又在脑子里鲜明起?来?。
万云把脑袋靠在周长城肩上,指着他们住过?的那间房子说:“原来?就是在这儿,我天天都盼着去看外面的世界。”
周长城今天也觉得颇为触动:“小云,我们已经走得很远了。”
世事云千变,浮生梦一场。
有的东西变了,可有的东西也没有变,一切只令人觉得物?是人非。
出了家具厂,往另一头走,竟见到从前挑着担子卖米粉的阿文姐!
阿文姐在筒子楼边上开了家小小的米粉店,终于不再需要走街窜巷地讨生活,两个女儿杏花和李花都上初中了,现在下了学,到店里帮忙端米粉、刷碗。
她当然还记得万云,两人说了几句话,可话题也仅限于太久不见了,你?去了哪儿,广州好?啊,常回老家来?看看呀。
周长城和万云离开阿文姐的店里,把原先要给潘老太的饼干留给了李花和杏花。
外头的天色阴下来?,乌云盖到了半山腰,平水县墨翠的群山像巨大的阴影,包围着在山脚下生活的人们,今年的冬天,跟以往许多个冬天一样,湿寒,冰冷。
街上的路灯没有变化,到了七点,路边亮起?昏黄的光芒,有细碎的雪花渐渐飘落下来?,灯光中细密飞舞,又落到每个行人的头上和肩上。
万云伸出手去接到几片细碎的雪花,还没来?得及认真看就化水了,她说:“城哥,下雪了,我们回招待所?吧。”
周长城帮她把松开的红围巾围紧:“好?。”
第202章 第 202 章
周长城和万云两人?在?县里待了一天, 该看的从前,该见的人?,基本上该做的都做了, 第二天就要准备回去看娘家人?了。
万云离家多年, 也很?久没回过寨子里,当晚她把要带回去的年货拿出?来又放回去,显然也有些对于乡村故土的怯意,最后坐在?床边, 看着地上一堆乱糟糟的东西?,想笑,又没笑,整个人?看起来都有些呆木。到了县里, 她才回过味来, 万家寨并非她的家, 可却?不可抑制地想回去, 想去看看爹娘和生长的地方,这是一种?她没有办法分辨和控制的感?情, 最后只能简单粗暴地归结为血浓于水的力量,那种?细致的情绪许久都找不到出?口。
周长城只比万云更沉默,十五岁之后几乎就没有再回过周家庄,亲人?皆逝, 老家的房子都塌了,曾经他在?老家度过了一个快乐温馨的童年,但到了后面,亲人?相见只能在?梦里。
万云问他:“要不要先回周家庄, 再去万家寨?”
但周长城只是安静地刷牙,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先去万家寨。”
在?回万家寨的途中, 会路过周家庄的那个路口,万云看周长城频频转头?去看那个回乡的岔路,她握住丈夫的手?:“城哥,明天我们就去周家庄走一趟。你不是说要带我去扫墓吗?”
周长城努力笑了笑,想了会儿才决定:“好,明天回去看看。”
整个万家寨像是在?山窝窝里,寨子里只在?村委有一部电话,还是去年才拉的线,全寨子的人?打电话都得上那儿去。
万云回来之前,万雪已经打电话跟爹娘讲了,所以半中午的时分,他们到家的时候,家里所有人?都在?,爹娘哥嫂,四个侄子侄女?,甚至破天荒给他们宰了一只鸡。
万家寨家里什么都没变,就连鸡圈还是万雪和万云当初围起来的,她们姐妹睡过的那个四面漏风的茅草房也还在?,四周的山挡住重?重?去路,好多乡邻看到离家七年的万云带着丈夫回家,听说是在?广州回来的,都跑到她们家里看热闹,想打听一下外头?是什么样的,万云和周长城边应付乡亲,边拿了糖果饼干出?来,给围着家门口的孩子们发出?去。
对这个地方,她既感?到亲切,又感?到陌生。
中午吃饭时,一家人?坐在?周长城万云结婚时那张作为彩礼的那张八仙桌上,万云感?受到“嫁出?去的女?儿回到娘家就是客人?”这句话的真实性?,因为她的爹娘万春龙和秦水苗真把她和城哥当成彻头?彻尾的外来客人?了,甚至还给周长城这个女?婿夹了个鸡腿。
万云两个哥哥年纪比她大了最少十岁,从小就没玩到一起,所以跟他们真的很?难对得上话,就是周长城喊过大哥二哥之后,也只能在?一旁待着。
老家是贫穷的、一成不变的,但万云并没有觉得这个山沟沟的地方有什么令她觉得不自?在?的,她比以前更有勇气去面对自?己的来处,令她觉得不舒服的是,原先她和万雪住的那个茅草屋子,几经加固,现在?是她两个侄女?在?住。好像她们万家的女?儿命运就是这么轮回的,原先是她和姐姐,现在?又轮到下一辈的侄女?们。
万云动了心思想拿钱出?来,给两个侄女?盖间挡风的房子,但听到外头?有人?喊两个哥哥去“竂子”里,就是去赌竂,她立马就歇了这个心思。
爹娘比七年前相比,老了很?多,连背都驼了。
万春龙跟小时候一样,对两个女?儿都是没话说的,倒是想跟女?婿说话,可方言又不太通。平水县地势全是山,同一个镇,就是村和村之间的语言都是不相同的,大家鸡同鸭讲,讲不到一块儿去,只能坐着,脸上带着一点莫名的笑。
万云解读这种?笑为老年人?对青壮年的讨好和恐惧,她有点心酸和悲哀,从前她以为爹的暴躁和打骂是无法逾越的高山,可时间让他们的关系和力量此消彼长,大家终于可以站着对话,却?早就无话可说了。
娘小时候老是骂她和万雪是赔钱货,但偶尔会有心软的时候,因此两个女?儿始终都割舍不下娘家。若娘是真正十恶不赦的人?,她们姐妹跟娘家断绝往来就理所当然了,可偏偏中间还保留着一些若有若无的温情。
就像这回,其实万云也有点想留在?老家过一晚,但是看着这两间黄泥屋,根本就没有自?己和城哥的容身?之处,于是当日下午吃过饭,他们又要赶车回县里的招待所了。
万云的娘秦水苗身?上和脚上都穿着万雪万云两个女儿买的棉衣棉鞋,把自?己酿好的米酒拿出?来,用?一个不甚好看的塑料罐子装好,又往万云手上悄悄地塞了几张卷起来的十块钱,粗糙起皮的手?拉着她,用?家乡话一直叮嘱她:“一定要生孩子,把酒拿去坐月子,买鸡蛋吃!”
这是从未走出?过万家寨的娘亲,对一个女儿最真实最朴素的希望和祝愿,她能拿出?来的就是这些东西?,万云眼睛湿湿的,最终决定接下娘给的钱。
有隔阂的哥嫂一直问周长城和万云广州是什么样的世界,想让他们带着去赚钱,但看妹妹妹夫衣着也很?一般,又听说要坐那么久的车,去到广州还不一定能找到工作,要跟一大群陌生的人?挤宿舍,立即就退却?了。在?万家寨,种?田有种?田的苦,但也有熟悉安全的好处。
万云也明白,哥嫂们一直都是这种?性?格,好吃懒做说不上,但不愿意动脑子、不愿意改变现状是一定的,就因为他们是儿子,在?这个家没有生存危机,不像她和万雪两人?,是自?小就要自?己挣生活、靠自己、察言观色的,在?成人?后,最无希望的时候,姐妹两个只能寄托嫁人?这条路来离开万家寨、离开这个吃人的家。
可这些事再说出来好像也没什么意思。
离开万家寨时,爹娘出?来把他们两人?送上车,在?他们眼里,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万云已经是别人?家的人?,就没让他们常回家,只叮嘱万云一定要生孩子,不然男人?就会不要她了。
万云点头?,没有反驳:“娘,我知道了。你们要是想找我说话了,就到村委那儿给我打电话,往后我隔一段时间就给你们寄照片。”
在?秦水苗和万春龙那浑浊的目光中,万云和周长城拎着一大罐米酒,登上回县里的汽车。
离开爹娘和万家寨后,万云放下了从前的很?多执着,她学?着接受从前吃过的苦头?,不是要仇视家庭出?身?和里面的人?,是要学?会放过自?己。
-
到了第二天,周长城和万云两人?先是在?西?郊附近买了不少黄纸蜡烛,再坐上回周家庄的车。
周家庄在?周长城的记忆里也没有多大的变化,不过村里有些人?家已经开始建起了水泥房,想来也是有人?在?外头?赚到钱,又回到老家“荣归故里”。
到了庄上,周长城和万云就是陌生人?,有人?问他们是谁,找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