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俩儿拎着几瓶酒,跟之前一样,慢慢往电影广场走去。
路上,葛宝生把自己这几年大致的情况说了:“都是些?小厂的客户,有的是自己找的,有的是人家介绍的。小客户,单子小,利润就低。大客户看不上我这种打游击,没厂房的。有几笔钱,都两年了,总也没收回来,我垫了不少钱出去。之前给人打工,完全没有回款压力,原先跟姚生开会?,总能听到他催销售们别顾着催工厂的同事?做生产,还?要催客户收款,那时候我根本不想这些?事?儿。等?轮到自己了,才发现中间?有那么多的支出,难怪姚生上火,可把这些?成本摆平,到我手上就几乎没钱了。”
“那天我去洪金良厂里看了,人家都鸟枪换炮,准备大展拳脚了,我还?是这幅老样子,钱要不压在原料上,要不没收回来。”葛宝生自嘲,“洪金良也真是一如既往的小人,看我混得?不好,笑?我说,要是我一直老老实实在昌江打工,说不定都比现在赚得?多。”
时运不眷顾自己,这是葛宝生这几天得出的结论,并且他接受了这种结论。
周长城和葛宝生一同过了马路,电影广场还?有不少人,广州的夏夜总是很热闹的,两人找了个少人的台阶坐下,看着眼前的太平盛世:“洪金良这人的话,也不能全信。创业有创业的好,打工有打工的好。”就是一些不得不说的好听的废话。
葛宝生跟周长城碰了一下瓶子,喝下一大半,跟要灌倒自己似的:“他的话再不好听,也是事?实。”
周长城就没接话,这种自损的话他不好接。
“阿城,其实我一直都挺想问你个问题的。”葛宝生放下瓶子,双手撑在身后,看看面前围着喷泉在奔跑的小孩,见周长城点了头,他说,“我就好奇,你是怎么能做到这么稳的?好像一点动摇的心思都没有,就实实在在地待在昌江,一待就是好几年。我看你跟那个桂老师的关系匪浅,在广州的话,基本上住宿的事?情不用操心,万云赚得?也多,你条件总体来说是比我要好的,怎么就没想着要出来创业?怎么就这么忍得?住?难道你不想当老板吗?”
还?有一点葛宝生没说,难道你作为一个男人,看着老婆挣得?比自己多那么多,不想压过?万云吗?
周长城也放下啤酒瓶,双手支撑在膝盖上,他久不久就会?想着,这破工作,麻烦事?儿一堆,不干了,大不了就跟万云一起去看店,做个夫妻档,但这种念头从?来都是在脑子里?闪过?一下,就没有下文了,他从?未想着要离开昌江,更不想离开这个行业,他对工业是有激情和喜爱的,他喜欢这种工科科学的严谨和规律,小云赚得?比自己多,但他并不认为是件值得?多介意的事?情。
“渴望人家喊我一声老板,得?到别人的尊重和钦羡,这种念头当然有。”周长城回答得?很慢,他在想该怎么更准确地表达自己的想法,“但是我没想过?离开昌江,暂时也没有自立门?户的能力,昌江给了我很多机会?,让我一步步从?生产岗出来,慢慢往上走,看到了很多看不到的工作方?式。从?生产到设计,再到项目统筹,现在还?要跟供应商建立联系,我没有一日是磨洋工的,对于?这种进步速度,我很满意。”
葛宝生听着周长城的话,有点心酸,这些?机会?他本来也有,但想想,不要回头看,不用后悔,创业这条路,选了就是选了,看周长城没有敷衍自己,还?是从?前那个真心诚意的朋友,他也觉得?安心和开心,连江曼跟丈母娘都觉得?自己赚不到钱是丢人的事?,但友谊万岁,两人又碰了一瓶。
“兄弟,不瞒你说,我家里?,真是一团糟,我都要找不准自己定位了。”葛宝生也烦,这几天他和江曼倒是对彼此更客气了,但也更生疏了,至亲至疏夫妻,许多不好听的话,现在都能钻进去体验一番,“我说你稳,除了工作,是觉得?你家里?也稳。你和万云两人,很...很团结,总是一条心,总是能包容彼此。”
江曼也是个好女人,但葛宝生就是“怕”她,这种怕不是在男女力量悬殊上的害怕,是内心的排斥,他们之间?,总在争一个上风和下风。
说起万云,周长城心中就多了一份柔情。
以?周长城对江曼的认知,他认为这是个坚强的女性,万云也坚韧,她的优点是更为柔软,可两个从?完全不同情况的家庭出来的成年人,结了婚之后,怎么不需要磨合呢?就算是现在,周长城和万云偶尔也会?有争执的时候,只是他们说好,不论好坏对错,一定要摊开来讲,绝不能重复以?前那种吵架的错误,就算要犯错,也要犯新错。
“宝生哥,给你看我手上的疤痕。”路灯还?算亮,周长城把自己右手掌心摊开来,递到葛宝生眼前,“这是我之前在县里?下岗时,夜里?跑着去医院找万云,在路上摔倒的,伤口好了之后就留下了这个白色的疤。当时我是临时工,第一批下岗,心中大乱,猪油蒙心跟着大家去厂里?没完没了闹着要把岗位争取回来,万云却在维护我们的租房房租时,被房东推倒在地上,撞到了脑袋,她都住院了,我才知道。”
葛宝生还?从?未听周长城讲过?这段过?去,他看了眼周长城手上那块不规则的疤痕,想开口,又不知道说什么,但周长城也不需要他的回应,而是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
“那天夜里?,我跑到医院,跟万云说,我对人生也感到很害怕,我也很脆弱。”周长城拿起啤酒瓶,喝两口,微微发涩的啤酒入愁肠,“我家里?人在我十几岁时,全都离开了,再无亲人。师父师娘说是把我当成半子,可一旦我跟他们的亲生子发生矛盾,亲疏立即就分出来了,所?以?我一直都是一个人。对结婚成家这件事?,我抱着很高的期待,很渴望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到目前来说,一切都好,幸好我遇上的是小云,不是其他人。”
“宝生哥,我跟你不一样,我很羡慕你,你拥有的太多了,过?硬的大学学历、专业的设计技能、两个有出息的弟妹、贤惠的妻子、聪明可爱的儿子,老家还?有好多没出三服的亲戚,你总有回头路可以?走,广州待不下去了就回四川。可是我没有,小云也没有。”周长城对自己和万云的处境,认知是很清晰的,“不止你夸我稳,昌江好几个人都说我这人心态稳。因为你们都不知道,我拥有的就这么多,如果再不小心谨慎一点,那手上仅有的那点,可能就会?轻易失去。”
啤酒也是酒,里?头有轻微酒精,喝多了会?微醺,说着周长城摸了摸脑袋,不好意思笑?:“不瞒你说,我觉得?自己是一艘流浪的船,万云就是我的锚,只要有她在,我就不会?乱到哪里?去,心就是定的。”
周长城极少有这种情绪外露的时候,葛宝生被他说得?有点感动,他对江曼就从?未有过?这种情愫,他对婚姻的认知是混乱的,与妻子孩子的相处,也是从?自己文化水平不高、一辈子磕磕碰碰的父母那儿继承而来的,听完兄弟的过?去,顿时反省了一下自己,是否对妻儿真的关心不足,自己的人生锚点又是什么?
“阿城,多谢你对我这么坦诚。”葛宝生跟周长城把最后一瓶啤酒喝完,几个玻璃瓶就堆在一边,两人继续干聊,说起来他们认识的人都多,但能说真心话的少。
“说来也是你在设计上把我带入门?的,还?给我推荐学校和课程,如果没有你,我不可能有后面的方?向。大家都在广州,住在珠贝村,朋友就那么几个,再不坦诚一点,就真要成为孤家寡人了。”周长城跟葛宝生之间?,没什么要隐瞒的。
“宝生哥,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周长城问他。
这个问题,让葛宝生回答得?很艰涩,他苦笑?:“长城,如果我跟你说,我想回头找工作,你会?不会?笑?话我?”
当初葛宝生从?昌江离开时候,两人也坐下吃了顿散伙饭,还?彼此戏言,要是在外头创业搞不下去了,就回头打工,一语成谶,真是唏嘘。
周长城是有点惊讶,但没觉得?这个决定有多好笑?,人的选择总是随着时机的变动而变化的,且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有更好的选择,他摇头:“怎么会?笑?话你?都是很正常的事?。”
“其实我手上还?有个小单子,这两天找了个小厂做生产,等?做完这单,我就准备找工作了。”葛宝生的这个决定已经?和江曼提过?了,江曼没意见,现在又和自己兄弟说,“但是我不想在广州待了,想去东莞和深圳看看有没有机会?。广州的同行,这几年我基本上都认识得?差不多了,说起来总有些?难为情。”他始终还?顾及着一点大男人的面子。
对此,周长城也可以?理解,只有些?不舍,往后两人再见面就难了:“你和曼姐说了想离开广州吗?”
葛宝生摇头:“还?没找到机会?。”是不知道要怎么说。
周长城:“那你是准备去东莞振汉哥那儿看看吗?”
葛宝生又摇头:“他那个地方?,是亲戚开的厂,庙小王八多,全是皇亲国戚,外人待不下去的。他这阵子回老家办事?去了,过?段时间?等?他回来,我再问问他有没有其他合适的岗位。”
“去年我在深圳认识了个同行工程师,叫牛俊才,他在的公司也是港资,老板姓李,我听梁志聪说过?,这家公司在香港业内还?挺有名的,比昌江成立的时间?要久,不过?今年才开始在深圳设立办公点,租了厂房,但也准备买地。我们跟牛俊才吃饭时,他一直说办公室缺人,在招设计工程师,还?想从?昌江挖人,给的薪水也还?行。你要是有兴趣,我帮你问问他还?要不要人。”周长城手上也慢慢积累了一点人脉资源,不过?,“你会?不会?对深圳印象不好?”
葛宝生微微诧异:“我为什么要对深圳印象不好?说起来,我还?没真正去过?呢。”看到周长城脸上揶揄的笑?,又锤了他一拳,“被抢就被抢了,别说深圳有飞车贼,难道广州和其他地方?就没有吗?我在老家都被偷过?钱呢。难道就要憎恨那地方?的一切了吗?长城,我没这么糊涂。”
周长城就笑?了,和葛宝生肩并肩,说好明天就给牛俊才打电话。
“那就拜托你替我问问了,等?我这里?的事?情了了,该上班就上班,就算不适应,也要逼着自己去适应,自己就不是当老板的这块料,早点认清楚,好过?荒唐到四十才认清楚。再者?,欠你的钱也该还?了。”葛宝生竟主动提了这件事?,瞧周长城只是挑眉不说话,他笑?说,“放心吧,找你借的钱,我都记着的。”
周长城哈哈大笑?起来,广场上已经?没什么人了,就连摆摊子的都在收摊,他身上揣着的BB机响了,拿出来一看,是家里?的号码,夜已深,万云在催他回家。
“宝生哥,回去吧,现在是难了点,但给自己一点时间?,一切都会?顺的。”周长城收拾好脚边的啤酒瓶,跟葛宝生两人又乐观地插科打诨往家里?走去。
第192章 第 192 章
江曼如同一阵风刮进云记快餐, 她心里实在憋闷,不知道要跟谁说这件事,如果是在和葛宝生吵架之前, 她第一个倾诉人选肯定是亲妈郑婆婆, 但自从被葛宝生说破丈母娘总是没完没了地插嘴他?们?夫妻的相?处后,江曼也?开始收敛了一点自己的态度和方?式。
不跟亲妈讲,只能跟朋友讲。
“阿云,我妈回去了吧?”江曼是下午四点后过来的, 这个时间郑婆婆已经回珠贝村接葛澜放学去了。
“回了,刚走不久,你找她吗?”万云在清理冰箱,夏天了, 她冻了很多雪糕和汽水, 每一日都有二十来块钱的收益, 看江曼一头汗, 随手给她递了根冰棒,“来, 消消暑。”
江曼不客气地拆开冰棒,狠狠地咬了一口,冻得她嘴巴一哆嗦,这也?没妨碍她说葛宝生的事儿:“这才从收容所出来几天, 又说要到深圳去上班,还说已经跟对方?谈好了,再过半个月就过去。我带着?澜澜从四川来广州,不就是因为夫妻异地分离, 想一家?人整整齐齐地在一起吗?他?倒好,之前辞职创业不跟我讲, 现在不当老板要回去打工了,也?是自作主张!”
“阿云,你说我这个婚结得有什?么?意思?总唱独角戏!”
万云把刚到货的汽水一瓶瓶往冰箱里码,有点不敢接江曼的话?,她总不能说,宝生哥在深圳的那份工作,其实是城哥给他?牵线的吧,说不定自己都比曼姐更早知道宝生哥的打算。
江曼也?不是非要万云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她实在是气,想了一夜,心里还是不顺,想要往外吐苦水,把冰棒咬得“咔哧”作响,怪吓人的。
昨天江曼在外头跑了一日,回去后,葛宝生已经在家?辅导葛澜作业了,真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今天回来得居然这么?早?还顾着?儿子的学习?不过她没有出言讽刺,而是忍下了自己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个性?,丈夫有了改变,她当妻子也?应该要有所变化?。
等葛澜睡着?后,葛宝生说请江曼出去喝糖水,避开丈母娘的耳朵,江曼也?跟着?出去了,本以为他?是要跟自己找回一点刚处对象时的浪漫,在珠贝村的村口,那碗过甜的清补凉喝了没两?口,葛宝生就把决定重回公司上班的事跟江曼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