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阵阴雨天过去之后,南方独有的回?南天来了,平水县山多河多,春季时偶尔会有回?南天,一两天就会结束,并不影响生活,但是广东的这种回?南天持续时间比平水县的久多了,墙壁表面四处都是滴落下来的水珠,堆积在墙边的书软趴趴的,地上的水仿佛永远拖不干净,衣服晒不干,就是新买的被子?里也是一股子?潮湿的气味,人的身子?沉坠得厉害,又闷又油腻,仿佛每一根发丝里头都被强迫灌满了水。
小夫妻俩儿都很不习惯,可都在坚持熬下去。夜里睡觉时,两人在行军床上各自翻滚,就是不敢开口提想家的事?,因?为无?家可想,因?为不能回?头,因?为没有退路。
周长城一整天都出去看工作,途中?认识了几个跟自己一样找工作的人,有人叫着去另外城区的工厂看看,周长城咬咬牙,也跟着坐了小半天的公?交车去了,结果发现其?他城区工厂给的工资还不如珠贝村附近的,因?此又是失望而归。
广州的快餐文化盛行,好多地方都有小贩在推车卖盒饭,便宜的贵的都有,可不论价格如何,周长城都不在外头花钱,要不就是回?来和万云一起吃,要不就是万云做了,他随身带着饭盒,中?午找个角落蹲着吃完就算数,下午接着去各个厂门口溜达。
有一回?,周长城再次出门去,那日早上本来出了太阳,他瞧着今天应该会是个晴天,但谁知刚从一个五轴厂出来后,走了没多久,天上乌云密布,闪电雷鸣,豪雨说下就下,让人一点准备都没有。
周长城和其他的路人一起双手抱着头,四处跑窜,寻找有屋檐的地方,可被这阵雷雨逼得到处找遮掩的人实在太多了,挡雨的屋檐又太少,他跑了两条街,才勉强在一个小店门口前站住,身上早已经被水打湿了,头发一绺绺贴在额头。
站在这家卖杂货的小店前,有好几个跟他一样避雨的路人,都在骂这鬼天气,说变就变。
周长城站在门口,头上和身上都是水,他拎着塑料袋里的空饭盒,看着眼?前无?尽的大雨,雨中?烟雾迷蒙,看不清楚十米内的路,像极了如今他的人生路途和生活现状,他抬手把脸上的水渍抹去,鼻子?有些发堵,不知道抹去的是雨水,还是混在其中的泪水。
这样难受的事?,周长城没有和万云提起,他在自己消化这种孤立无?援的感觉。
桂春生有心让周长城多碰碰,也不再提点,去上了两日班后,回?来反而通过村委,找了几个施工师傅,要把这一栋小楼、围墙、小院这些地方改造一番,用?他的话来讲,居移气,养移体,他向来享受惯了,手里有钱,肯定要让自己的生活环境更?好一点。
出院后,桂春生要上班,竟是放了十二个心让万云在家里监工,只是说了个大概的意?思,围墙要增高,还要买些尖锐的铁箭头竖在墙头上,防贼爬墙进屋,小楼外观和内里都要重新刷墙,具体参考村里某邻居的房屋外观,院子?的空地随万云处理,但是要给他留地方种花养鱼,说完这些,再细节是没有的了,还未等两个年轻人反应过来,就从?抽屉里拿了五千块钱和一沓票出来,让他们看着办。
万云哪里监督过这样大的工程,也从?未见过五千块钱,吓得根本不敢伸手,周长城也连连拒绝,但桂春生这阵子?本来就很累,只想有人替自己去操心这些琐事?,反而像个强势的领导,把任务布置下去就懒得过问了,他只想看到自己想看的结果。
万云拿着那笔钱,怨都不敢怨,因?为他们小两口现在就是真正的“人在屋檐下”,桂老师交代的事?情,还是要尽力去办,况且这房子?弄好了,他们住着也舒服。
是的,到目前为止,因?为周长城的工作迟迟没有确定,两人再也不敢提要搬出去住的话。
由这件事?中?,万云和周长城学会了一个广东人的生存信条顶硬上,事?到临头,咬紧牙关,硬着头皮也要去做。当然,在后面长长的人生中?,这种“顶硬上”的时刻还很多,生活的长征千万里,这不过是刚起了个头罢了。
也正是这次全屋翻新,让万云在广州认识了第?一个朋友,丹燕嫂。
桂老师让村委介绍的施工师傅,是租住在珠贝村的一个租户,叫朱卫军,其?人是河南来的,纠着了老家来的十几个小弟,在广州各区的各工地干活,是个小包工头,而冯丹燕则是他老婆,他们一家子?人口众多,朱卫军的老娘,另有他和丹燕嫂生了三个孩子?,两个儿子?和一个小女儿,三代同堂,在珠贝村已经住着有三年了。
朱卫军少做这种室内的小工单,但他和村委关系不错,就一口答应下来,接了桂春生的这个单子?,自己并没有出面,而是叫了几个兄弟过来,先是水电的改装,然后是院墙加高,再装上主家要求的铁箭头,至于房子?里头刷墙的事?,也一并都安排下去了。
万云在旁边听着,一个字都不敢漏掉,怕把桂老师的房子?给搞砸了,等朱卫军说完,她总算明白?了其?中?的流程,虽不懂其?中?的关窍节点,可脸上没有露怯,仿佛很有经验的样子?,还跟着去建材市场与人讨价还价,何况大家都住珠贝村,勉强也算得上是邻居,又有村委的人做担保,倒是不怕偷工减料。
而认识丹燕嫂,是因?为万云要给这几个来做工的师傅们做午饭和晚饭,他们临时在小院子?里结了个灶台,只要不下雨,万云就在外头炒菜。
丹燕嫂是随着她丈夫朱卫军来见这家主家的,此人个子?不算顶高,长发用?个塑料水晶发夹夹在脑后,一双眼?睛精明,脸色红润健康,手掌粗糙,一看就是常年做事?的人,笑起来时一副极讨喜的模样,说话语速又快又密,机关枪似的,哒哒哒。
桂春生和周长城早上时在,凌一韦比小两口更?像借宿的,早上都不见人,所以家里的事?大部分时间是万云盯着,丹燕嫂见她一个外地年轻女人在家,以为她脸皮薄,便用?带着河南口音的普通话跟万云商量:“妹子?,姐和你?商量,这几个师傅的饭菜我包了,工期二十天,你?给我四百块钱就好。恁看中?不?”
万云吸了一口气,四百块,这个丹燕嫂真敢开口,她这阵子?每日去市场买菜,已经很熟悉这里的菜肉价格了,若是这个饭菜的活计包给丹燕嫂,那她至少能赚一百块,便摇摇头:“丹燕嫂,我们都是平头小市民,能省则省,师傅们的伙食我自己做就好了。”
冯丹燕还想劝:“这些都是我们老家来的人,他们吃什么干活有力气,我最清楚,我不在你?这儿做饭,每天做好了送过来,你?省事?省力,放心交给我!”
万云还是摇头:“我每天没事?做,还是自己来。”
冯丹燕看这万云油米不进,刚开始有些不高兴,环绕这小院儿,瞎看一通,说这个要改,那个要动,万云听两句,知道这人在莲藕上打孔找地方出气,就不搭理她。
可冯丹燕这人性格奇好,十分开朗,转头就忘了这点不愉快,跟万云重新说起话来,问她是从?哪儿来的,家里男人是做什么的,跟这家主人桂春生是什么关系,叽叽呱呱的,嘴里没个停,有点打探的好奇,不过也不越界,不算让人讨厌。
万云边择菜边和这冯丹燕说话,她刚来广州,也没个朋友,其?他邻居大多是村里人,不怎么和她这个外地来的说话,能有个人在自己耳边动个声响,万云还是挺开心的。
“我们刚从?老家来,我爱人还在找工作。”万云省掉了一些不必要说的话,跟丹燕嫂说起家常来在,至于和桂春生的关系,她用?亲戚两个字轻描淡写?地含糊了过去。
冯丹燕看万云买了辣椒,捻一个起来放进嘴里嚼,直言她败家:“你?这里这么多空地,不留点地方来种瓜种菜,刚刚还说自己能省则省,咋这么不会过日子??”
万云笑:“我刚到没多久,还在适应这里的天气,接着又要处理房子?,什么都来不及做。”
冯丹燕表示理解,也是埋怨起这一阵的回?南天:“哎哟,妹子?,我第?一年来的时候,遇上这样的天气,真是急得跺脚,心都跟着焦躁,天天想着什么大城市,我不待了,和俺男人闹着要回?河南老家。那时候手里没点钱,孩子?们又小,衣服也没几件,湿哒哒穿在身上,人都要长出蘑菇来。现在住了三年,也有点经验,开始适应了。”怕万云不懂,叮嘱她千万别开窗,通风没用?,要保持干燥。
万云这才知道回?南天这样麻烦,赶紧放下手上的青菜,马上进房间把所有门窗都关上。
说完天气,又开始说这村里的事?,别看冯丹燕在这儿住了有三年,但真正能交心的朋友,真数不出两个来:“村里的女人不跟我们这些外地的玩,有外地来打工租房的,总是来来去去,刚认识没多久,过两个月就搬走了,能住满一年的都没几个。”
“你?呢?你?准备住多久?”冯丹燕问万云,神色间有点期盼,她也实在没人讲话,寂寞得厉害,有个新的人进来,便想多和人交往。
万云拿起水管冲脸盆里的菜,身上和额头上都是粘腻的汗:“不知道呢,先住着吧。”
听万云这么一说,冯丹燕叹口气,不再追问,说:“妹子?,我要回?去做饭了,后头有空了,我再来找你?说话。把我家小妮儿带来给你?看看,俺妮儿长得可俊了,你?一见就会喜欢!”
万云也希望能有人说说话,别说发展出潘老太那样的交情,哪怕是个能一起上街买菜的也行,便满口答应:“好啊,我天天都在,你?要来就来。”
冯丹燕这才开开心心地哼着歌回?去了。
第089章 第 89 章
在来广州之前, 不论是平水县的人,还?是桂老师,都说大城市机会多, 周长城茫茫然跑了两周, 晓得这里?的机会肯定比县里?多,但是更晓得了天地之大,自?己之渺小。每当挤在公交车上,混在沙丁鱼般的人群中, 看着城市边缘巨大的落日时,他就觉得自?己像是一条调到岸上,失去了水分?的鱼,喘息个不停。
因为要在家里?时刻盯着那些水电和泥水师傅们干活, 白日里?, 万云连珠贝村都没有走出?去过, 好在那个丹燕嫂时常过来和她说说话, 让她的生活不至于那么闷。
夜里?,桂春生照例晚归, 而周长城又是一身疲惫,没有收获回来,吃过饭,两人动也不想动, 关上大门,径自?躺着坐着。
周长城睡在那张硬帆布做的行军床上,拿出?一个小本子,把自?己跑过的厂子和对应的岗位待遇, 一一划掉,有的则是打了个钩, 写满了字。
万云在旁边看着,捏捏自?己的手臂,一整天下?来,除了要给那几个师傅做饭吃,有好多垃圾也要她丢出?去,得走到村尾的垃圾池去,颇有点距离,这几日双手都累得发酸,只?能在空闲时自?己揉捏一番。
周长城看万云把行军床搬到书堆边上,背靠那些硬邦邦的书籍,没什么精神的样子,坐起?来,大手帮她捏手臂:“要是太重的东西,就等我回来丢,别自?己去了。”
“哪里?用等你,我闲着也是闲着,当然要自?己来。”万云心疼周长城,看他嘴角长得泡,说,“我跟着丹燕姐学会了煲广东凉茶,还?学了怎么做凉粉,明?天你出?去时,我给你装一壶。”
“对了,有些钢铁和纸皮,我拿去卖废品了,这几天赚到了五块钱。”万云兴冲冲从一个袋子里?掏出?几张折过的旧钱出?来,“广州的废品比县里?的贵两毛钱。”
周长城见着这五块钱,并没有高兴,反而是觉得心疼,揉着她的掌心,小声说道:“小云,跟着我,你受了不少苦。”
本来万云不觉得苦,回南天终于过去,空气里?逐渐干燥,再没那种粘腻的难受感,家里?的水电重新拉好,墙皮刷好,明?天开?始搅拌水泥加高围墙,事情就完成得七七八八了,一切都在按进度进行,万云每日买菜做饭卖废品,有事情做好过闲着,可被丈夫这么一说,忽然心中一酸,有泪滴下?,双手张开?,钻入周长城的怀里?,抱住他,滋味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