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1 / 1)

“罢了,我本也不想难为她的,可是事已至此,咱们还是按进选的规矩来:谁技高一筹,谁便留下,技不如人的,赖着留在乐馆也可以,但是要消了南曲乐伎的称号,一辈子不可再动进宫的念头!”

被消了乐伎的称号,等于是断了琴师的双手。

抬起头,我望着因为怒火气息不稳的女子露出一抹冷笑――太好了,你的位置,就让给在下吧……高傲的女子啊,你是自己一步一步走到地狱中去的,可是怨不得在下无情。

姥看着地面,过了会儿,对执事说:“把乐座设好罢。”

立时便有婢子抱来了芝萱的琴。芝萱等着她们在琴案前点了艾香,方从婢子怀中接过藏在丝囊中的琴回身站定:“在下芝萱,幽州乐师,从艺古流派系,至今十五载。所持是传说中的瑟――‘南子’,选上好百年梓木为身,鹿筋生丝相缠为弦,虎齿为柱,二十五弦。”

四周立刻便传来了赞美的低语声。说完这些开场后,芝萱从一直笼着的袖笼中伸出芊芊素手,褪去了琴囊,将琴安放于乐座之上,开始演奏。

我闭上眼,短促的清脆声音朦胧着绿色的光出现在我的眼前,如这乐馆内的参差竹林般清翠。继而,随着曲调的展开,竹间出现了高楼,鳞次栉比的檐挑着白云,阵阵丝竹声从楼台中飘出,回荡在廊柱间。忽然一阵嘈杂,有美丽的女子渐次登上了高台,漫舒了广袖随着乐声开始翩然起舞,她们旋转着轻巧的身姿,身上的彩带像流动的虹在四周围绕着。又有长尾的玄鸟从廊间飞过,铮铮而鸣。喧哗多时,一轮明月照耀夜空,人声四散,舞停歌歇,唯闻楼阁铃声随风而动,渐渐而隐去。

乐止。

许久,人群中方响起啧啧的赞美声。抬起头,我看着站在芝萱身后的女子们的脸――冷笑,或是面无表情。

你们,这么迫切的要看到地狱的样子吗?

机缘如此,在下断不会错过的……夜羽,该是咱们的时候了。

置琴于上,我于身旁的乐座坐定,随手轻掠,古旧斑驳的琴匣应声而开。

竹林的叶片同时掀动了一下,而地面仿佛也随着翻开的匣盖悚然一震。

突如风过天网,百宝齐鸣,微震大地的乱流中,有若唱喝的人声从八荒滚滚而来。只一刹那,便又四野收声,种种的声音都消失了,而竹上的叶子依旧微微的晃动着。

匣中横着一架琴,在日光照射的瞬息间,恍如流火的一层光斑从其上漫过,黑色的琴身如呼吸般微微颤动,仿是朔月之夜吃尽了这层星光。十三棵琴弦通体透明,从板头一端涌出,越过乳白的燕柱后隐没于琴尾,似是琴身自身长出的筋脉那样天衣无缝。琴首一处断裂,焦黑的木质上蔓延出一层如鸟儿尾羽般的碎纹,期间凸起的筋络质地如人身上受伤后又复原的伤疤,似有流动在其中的血脉般隐隐泛着红色,如若不是靠植在上面的一枚银章拢着,几乎要爆开般的虬然。银章挂了一层锈迹,唯一白亮的就是上面用古体镌着二个小字――夜羽。

风,在竹间游走而过。

指尖轻弹,定音,起赋。

光,穿过竹林,瞬息化为遥无边际的碧蓝。

大香水海,水晶般平静的反射着四国天上奇异星体的光芒。熏风依稀,吹动海中如车轮大小的莲花,每一朵都是金华银叶,它们随风过处互相碰撞,宝音和鸣。天光如网,累累垂成瑛珞,漫入海中。一片祥和中,隐约有雷声自远方传来,斯须,海水由碧转青,波涛汹涌而起,荡的莲花残碎。乱响声中,突然一声炸雷,震的天地变色,自水花喷涌处射出一颗巨星,发出千龙嘶吼的声音向空中冲去。眨眼间,朔风四合,气旋处斗神将夜叉众手持种种法器于空中现身,尽力拦截妖星。一时间金戈相碰如雷,电光蔓延。被疾风鬼众催逼,巨星于天网间左冲右突未果,化为颗头颅,大如山峦,颌下血肉模糊,面目恶劣,一双暴眼怒视天空,目疵欲裂。复又长叹一声,急坠入海,轰然间砸的水面崩裂,天网也为之层层震碎,须弥山撼动不止,天地间血红一片。海水复合,不一刻,色泽又幻为碧蓝,空行夜叉往来穿梭,继而化为清风没于虚空,天光自编经纬,复又垂落成网。一切如初,只依稀闻得嘁然之声从大香水海底传出,叹息不止……

曲毕。

面前所有的人都是面如死灰,目光定定无神。

过了许久,姥才轻声说道:“……这就是失传多年的梵音八品《天魔》,果然……登峰造极……”

众人都被施了法术般的站立着,我收了手,看着她们脸上对于死亡的感触。

“血……”芝萱的声音是突然响起来的,她把手举到面前,睁大了眼睛翻看着:“都是血……阿修罗王罗、罗?T的头,落入海中前……在看着我!血溅过来了!我手、手上沾了他的血了……哈、啊哈哈哈,我也长生不老了,看,到处都是血……你看啊……”

大家尖叫着躲开了她挥舞着的双手,几个胆小的技乐听到她这样说,立即昏了过去。

入世 邪兽道

芝萱是在当夜死的。

她吊死在二道门前的屋檩上,扫地的执事在早上开门时头碰到了她的脚。而那把叫南子的瑟也在阶前摔得粉碎――每一棵弦都被剪成寸许的段,爆开的生丝像一地的蒲公英铺在门口。

我赶过去的时候,人已经被放下来了。隔着铺在脸上的薄纸,依然可以感觉到她已经僵硬扭曲的脸。唯一可以看清的是芝萱的双手,上面布满了横向的伤痕――她曾经大力的拉断自己的琴弦,血干在了上面,伤口像一条条红色的丝线纵横着缠在她的双手上。

年幼的乐伎们在看见我走过来的时候开始痛哭,姥顺着她们的目光回过头,神情就像是看见了妖孽一般恐惧。

但她马上就收起了失魂落魄的表情,转身站在我的面前,指挥着执事们去凶肆联系料理芝萱后事的事情。

我站在姥的身后,抱着夜羽,和其他哭泣的乐师之间隔了三千世界的距离。

“姑娘,如您所愿,芝萱的位子空出来了。”晚上,姥来找我时这样说,她疲惫的驼了背坐在窗前的桌旁,在这一天的时间里苍老了很多。

“夜羽的事情算是被人知道了吧?”我一直站在水盆边洗手,已经洗了好几个时辰。

“这个您不用担心,我已经对所有的乐师说过了,这件事情仅限于在乐馆中谈论,对外都要三缄其口,她们都答应了。您可以相信乐师的口风,缄默也是这行业该遵守的道德。再说,大部分的人都不相信她们看到的就是夜羽,我也没在这件事上细说。”她将我倒好的茶水旁的空茶碗拉来自己的面前,眼神似乎看着我身后几尺远的一个地方。

“怎样?棺木已经订好了么?”我问:“如果是送回幽州,还是趁着早些好。”

姥大抖了一下,手中的茶碗咔啷一声坠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小心,”我抢先一步推开她下意识去拾的手,俯身将地上锋利的碎片收起来:“您别伸手,琴师的手贵重的很,可不能伤了……”

再抬头,姥坐在那里,本来冷冷的一双紫目,忽然的就沁了泪水。

“芝萱已经在这里忍耐了六年。刚来的时候,比姑娘还小的一个女孩儿,弱不禁风的样子,天天因为思念故乡而哭泣。后来,她只是整夜的弹琴,手指上的皮都磨掉了,我去瞧她,竟就睡倒在了琴旁,琴上每棵弦都染的鲜红……再过不久,她就会进入宫中,成为家族的荣耀。不想在这最后的时间里因为技不如人羞愧自尽,白白的耗费了十几年的刻苦不说,家中的长辈该怎么接受这样的结果……”

姥极力的控制语气,可眼泪还是滴在自己的手上,在摇曳的***中好像是琉璃上反光的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