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1 / 1)

“姥见笑了,在下是没有根基的野萍,连出身何处都无从得知,只是遂了夫子的姓氏而已,到底念出来也多有不敬。”

“也不妨事,如今国风开明,什么名字都有……您是个美人坯子,只是清瘦了些,在这里将养三两月,丰韵了就更好……”

见她欲言又止的神情,我开口说:“在下虽长于乡野,却也知道礼法重要,如馆内有什么规矩礼数,请如实相告,我会照着一一遵守的。”

妇人的目光从我怀中的琴匣掠过:“没什么,只是在下必须要向宫中报告夜羽的事情,我不能隐瞒神器在乐坊的事实……姑娘也知道,自立国以来,朝廷就一直寻找这把琴的下落,我也是官职人员,一旦朝廷知道了您和神器……怕是那时您就不能再自由的出入于乡野。”

自战乱后,夜羽与琴师就从世间消失了。我知道从国疆初定,太宗就曾派人到周边的国家寻找,怕是从商队的路线流失域外,最终也没有任何结果。直至今日,感动上天的神器隐没于民间,只留下传说和朝廷对之越发强烈的求不得。

“请您不要因此感觉什么纠结,我即投靠于您,便早已想到这些。这是您份内的事情,我不会为难您……”

“不急,姑娘现在的身子尚且孱弱,等您养好了再说罢。”

“如是这样,还有个不情之请,在下想以普通乐师的身份进职于宫中……如您所言,夜羽终究是传说,就这样担着这个名号被接入宫中,恐有人会心生不服吧……至于夜羽,我会自己找机会令它现世的……姥要是现在想见,我可以……”

“不!不了!”姥后退了一步,站定后,向我微微摇了摇头:“请姑娘不要再耗费精力,我只求机缘到时能聆听一曲便此生无憾……只是今年进职的乐师已经定下来了,如若您想要走这条路线入内,恐就要再等来年。”沉默了一会儿,她转过身,拎起一直提着的一只银瓶,将桌上的灯盏棉纸的外罩打开,揉散里面编好的灯草后向里添入了瓶中的些许液体:“您曾问起的香气,就是这灯油。长安城内除了发放给我这乐坊中的半两月俸,便只有大明宫中有这种东西了。”

陶制的盏里,灯油是明亮的青绿颜色。在姥用火媒点燃灯芯的瞬间,那种奇异的,带着金色光芒的香气立时充盈了整个房间。

我闭上眼,极力的压抑着心底翻涌的恐惧。

还有怒火。

“……是由波斯进贡的香脂、糖和紫酒混合制成的,怎样,很香吧?”姥问我,她放低了声音:“姑娘也疲乏了吧,还有什么需要吗?”

睁开眼,我说:“谢谢您了,往后多蒙您照顾了,请也休息吧。”

姥关门出去的时候回头看我:“姑娘笑起来的样子很是好看啊。”

在笑吗……我转身看着妆台上的铜镜,里面的女子笑的春风烂漫,眉眼间都是温柔。

不配啊,这样的脸。

一个靠收取他人性命换取自己最重要的人生命的人,不配有这样良善的眉眼。

八年前,老师最后一次带我执行暗杀时,那个官员虽然穿了护身软甲,提了金刀来与我们对战,却仍难逃一死。那软甲不过是延长了他走入冥界的痛苦而已――劈裂心脏的一刀被天蚕丝阻了劲气,却依然插入了他的身体中,随着跳动慢慢的将心脏剖开。此人自知难逃一死,拼了最后的气力喊到:“这就是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下场啊……”他低着头,看着胸前伤口喷出的血雾,又盯住了老师,冷笑着用越来越低的声音说:“本官的失误就是知晓了太多的内幕……但是,早晚……您会和我……一样……我,会在那边看着您走过来的一天……”

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子在那一霎面如死灰。

此后,老师再也不去完成上面的任务,她只是接下那些名单,然后把这样的事情交由我处理,每日都神情落寞的坐在山间的小室中喝着点好的茶。

我知道她惧怕的事情,我想要她活着,她是我唯一的亲人……

所以,我努力的去完成那些让自己双手染血的工作,因为我一旦懈怠,老师都会被朝廷当作无用的旧物剪除在这个世界上。

作为暗杀者的??属,是永远都无法行走在阳光下的,一旦被认为毫无价值,就会被新的??属结束生命――这是不成文的规定,无情,却又世代相传。

但是,和她曾担忧的那样,朝廷终于容不下她了。当我从千里之外的凉州回到山间的木阁时,远远的就闻道了那种诡异的味道,那种,宣告着至高无上权利的味道。

老师被害的时候,满屋都被泼上了这碧绿的灯油,

吹熄了灯,黑暗的幕帘立刻将我包围其中。闭上眼,感受着四周陌生的气息,我缩在床角的黑暗中,抱紧了夜羽。

“夜羽,要再等上一年才能有入宫的可能,”我抚摸着轻声颤动的琴匣,将脸帖在上面:“老师没有了,而那件事情的一切线索都断了……我……”

朝廷,你们夺走了我唯一的亲人,和我仅存的一点点希望。

那线头断在哪里,我便要去哪里追寻。

还要一年,我等不得。

入世 争名

因为气血的亏损,我几乎每日都在沉睡中度过。

一直在做梦,做那些我以为能够忘记了的过往,不想过多考虑的事情。

杀人。

我憎恨这个词,却对这个字眼所代表的真实经过和结果一直力求平静的看待――那些睡着的人,不过是名单上的几个符号;而死亡,亦是山川星辰都无法避免的唯一结果。

身为??属,就要有作为刀的觉悟,锋利、迅捷、无情。

我只是被操控的刀而已。

可是,一连几天我都陷在梦魇中――每当我闭上眼,就有一股力量拖着我向更黑暗的地方滑落。然后一张张或是抗拒,或是挣扎,或是哀求,或是恐惧的脸便从暗影中显现,他们围拢过来,发出凄厉的惨叫或诅咒,纠缠不清。

当我在夜羽的共振中睁开眼的时候,自己的手总是在眼前。依然是僵立着、手心向着自己的姿态。

我嗅得到那洗也洗不掉的好似锈铁的味道。

已经渗入掌纹了吧,那些血迹。

几十天后,我才走出自己的屋子。

满院的翠竹掩映着天空的青色,偶尔有清冽的风从空中垂落,提醒我现在乐馆的外面仍是严冬的季候,而馆内层次分明的浓绿却蔓延着暮春的气息。姥让我多出来走动,说这样能每天多吃进一点食物,身体也能快些恢复。她告诉过我,乐馆建在温泉与清流的水脉上,冬可保暖,夏季时又带走了多余的热气,所以这里的景色和城中的四季脱离开来,永远都会是生机盎然。连这里的执事和婢子也是一身的绿衣,如果不是他们过往时清脆的木屐声,恐就要融入这一片永恒的绿色世界中了。

唯一的亮色便是站在过道上的一些女子。她们身着彩衣,其中一些人整日的施着宫妆,头上插着精致的发钗和琛??,举止高雅,手中都揽着乐器,一边轻声地唱和着清丽婉转的颂歌,一边互相奏出参差温和的音色来。只是,在我经过她们的时候,音乐和人声就会停下来,我抱着琴匣,低头快步的从人群间的寂静穿过后,乐声便又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