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眼泪憋了回去,松开姥姥,向前努了努下巴,“进去吧。你这不八国联军谈判呢么。你放心,我今天不捣乱。”

把姥姥送了回去,她没进去,就在鸡窝旁边找了个阶梯坐着,晒晒太阳。

她和这几个舅姥爷关系都一般。这群人成天算计来算计去,小时候也没少给她脸色,凭什么要对他们客气啊。长大了以后她够凶,护着姥姥不要命那劲儿谁都害怕,有她在的场合他们都不议事。好像谁乐意听似的。

“水塘和后山我们都不可能让。我们家,自古那是风水世家,看看这老屋的位置,后背有山,前方有水,八方来财……”

宫瞎子的声音顺着窗子飘出来,冯栩安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胡扯什么呢,说的好像财主世家一样,也没听说老太爷是大地主啊,他宫瞎子现在不也还是穷酸老头一个。

她突然想起点什么。美国现在半夜三点,她到了以后一直在奔波,也没顾上和游远说话。答应他的事情言犹在耳,但正经的报个平安好奇怪。想到这,她踩上楼梯,对着纱窗悄悄举起手机,录了一段宫瞎子的表演。

宫瞎子正慷慨激昂演说,唾沫星子在阳光下乱飞,“我们家!世代有人出马!有保家仙的!看见门口那门房没,那那那都一直在供奉的!前些年那政府拆迁知道不?那就是大仙保佑!但是你们要动我们的水塘,那没门!那是我们家的财!你要把我们家的财挖走,你做梦”

那瘦老头慷慨激昂,握拳激动的时候骨头和肉都要分离了。冯栩安觉得滑稽,都忘了自己在录像便径直叨咕了出来,四舅姥爷您可慢点……这一把年纪的,骨质疏松啊。

手一松,视频就发给游远了,留言,看,你的同道中人。

他竟然秒回,“爷爷?”

冯栩安扑哧一声笑了,爷爷什么爷爷,说得跟葫芦娃似的。

冯栩安:我四舅姥爷,我们家传玄学大师,人送外号宫瞎子。我回我姥姥家了。你怎么没睡。

游远心里记恨着她呢。她都到了小半天了,一个信息也没有。明天要去实习,他又有点紧张,就没睡着。

游远:算得准吗?给我也算算下半年交易运势?

冯栩安在这头翻白眼后回复:他就一江湖骗子,我还和他有点过节。

游远:怎么?

冯栩安:我当年开公司,图个好彩头顺便给他冲冲业绩,我说开业请他来给我们算一卦。本来说得好好的,他老人家开业前一晚突然来找我。

游远:?

冯栩安:他说,他给我们算了,我们这生意凶多吉少,早晚得黄。要是我给他两万,他就帮我化了这个劫,自此以后生意必定如鱼得水。

游远:……

他直觉不好,问道:那你给了吗?

冯栩安:我给他举报了。传播封建迷信要不得。

游远捂着被子咯咯笑个不停,在床上滚来滚去。她刚走他就特别想她,一个视频邀请就发出去了,却被她挂了。

冯栩安:完蛋了屋里打起来了我先走一步……

啊?游远半夜惊坐起,心想着这家有点意思,舅姥爷是江湖骗子,还坑外孙女,说着说着话怎么还打起来。转念又一想,他还从来没看过她和家人在一起的这一面,鸡飞狗跳中还挺幸福。

想着想着他又点开刚才那视频,进度条拉到后边,无限重复那句四舅姥爷您可慢点,骨质疏松啊……听着听着就又觉得幸福了,抱着被子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

屋里那蓝衣男子是个大学生村官,叫叶亭,今年刚上任,心中正一盆热火,第一个任务就是走访群众,改造小村,没想到被激动地四舅姥爷一个搪瓷盆给打出来了。

冯栩安受了姥姥之托,把叶亭送回了村委会大队。这哥们现在正可怜巴巴的往自己脸上贴着创可贴。冯栩安也没客气,直接说,您要是想告他就随便告啊。

叶亭愣了,没见过这种大度的家属啊。

“姐,”叶亭也不知道要喊她什么,“我看你是个明事理的。能不能帮忙劝劝。不发展,以后村子也没出路。”

冯栩安摇头,“我就一路过的,说不上话。”

她说完就要走。但出门前又看了叶亭一眼,他对上四舅姥爷实在太惨了。她忍不住提点了声,“那水塘现在是大舅姥爷家的。你甭理打你那个老头,你就找那个中间秃顶边上有两根毛那人。”她又补了句,“跟他谈钱。”

那小伙子还在后面嘟囔着不认同,“这农村人怎么都这么见钱眼开,就不能有一点长远目光,垂钓园建好了以后村子也能发展,自然会富裕啊……”

冯栩安一只脚刚跨出门槛,又收回来了,像看个奇葩一样看着他。末了,她就留了一句话。

“这村官怎么这么没见识,不知道看形势解决问题,光在这抱怨,连事情的重点都不知道是什么,活该挨一老头扔水盆。”

水塘这破事难解决,冯栩安最近都睡在老屋。

她现在也算是洋气人了,村里人听说老宫家的外孙女从美国回来,纷纷跑屋头来看热闹。洋气人倒时差已经累傻了,大下午的窝在炕梢正睡个昏天黑地。一睁眼,天色微暗,炕头支了个小方桌,四面坐了三位陌生大妈,边嗑瓜子边呲个牙冲她乐。

她翻了个身。可真是不想听她们说什么。无非就是那些事儿呗。

“安安啊,找对象没啊?”

关你屁事。

“安安啊,女孩子可不能老学习,学傻了都。”

哦,男孩子学习就学不傻。

“安安啊,你咋那么能赚钱呢,我家你叔的表侄子的外甥女她也正找工作呢,你不是卖首饰的吗,给她也介绍个工作呗……”

我无业,无业游民。

手机嗡嗡响起来,迈阿密时间早上六点半,游远的视频通话。

她被子蒙头,窝被子里接去。

游远极度纳闷,“怎么这么黑?不是夏天吗?黑透了?”

她嘿嘿笑,“我在被子里呢。”

“啊。”游远坐下,慢条斯理系着白衬衫扣子,修长的手指骨节清晰,在扣子附近上下乱转。冯栩安就在被窝里呲个牙看着,脸部黢黑,牙齿雪白,活像个火柴人。没几秒钟,他系完了,拿起了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