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江疑惑道:“江家牌楼离禹安城也就十几里,何以……”他看着陆谦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狐狸,便猜到了几分,“莫非大人早就传过江槐?”

陆谦哈哈一笑,道:“只是让人去探查了一番,没有传唤,长赢放心,露不了马脚的。”

沈青江暗自腹诽:我何时担心你露马脚了,这人真是……会套近乎……

陆谦自顾自地继续说道:“那江槐早就死了好几年了,发妻也回了娘家,如今家里只剩下一个神志不太清醒的老母亲,只要有人来找江槐,就把人往坟头上领,老人家腿脚不利索,来来回回一折腾,再依着阿璟那个老妈子脾气,他怎会放心得下一个孤寡老妇独自生活,必定得给她做饭收拾,我看怎么也得两三个时辰才能回衙门。”

沈青江面无表情道:“陆大人神机妙算,我二人自愧不如。”

陆谦看他这表情,看来自己已经被划到坏人那一波了,只好无奈道:“我怎么会算计你俩,只是阿璟性子急,我觉得还是与你先私下商议清楚更为妥帖,况且……”他语调一转,“此事事关重大,想必阿璟并不知晓实情吧。”

沈青江暗道:终于来了!

但是在弄清楚对方来意之前,他是万万不敢透露半分的,因此只能装傻道:“不知大人说的是什么事呢?”

陆谦不愿与他兜圈子,干脆挑明了说道:“建安十八年,威远将军隆霄被奸人构陷,全家惨死,这是天下皆知的事情,但还有天下人不知道的,那便是隆将军还有一个女儿,便是当朝皇帝曾经的宠妃隆贵妃,可惜隆将军出事之后,当时怀有身孕的隆贵妃惊厥之下,急火攻心,母子俱损,一尸两命。”

陆谦故意停下来,望向沈青江,只见他脸色铁青,便知道自己的确没有找错人。

陆谦继续说道:“两年后,太医院首座洛川称找到了隆将军被构陷的证据,并联合几位朝臣上书为隆将军平反,皇上下令彻查此事,结果第二日,洛太医全家被害,与他一起上书的大臣们陆续被暗杀,他们收集的证据也被湮灭,行凶者至今成谜。”他故意盯着沈青江的脸问他,“长赢啊,你说好端端的,这洛太医为何要替隆将军平反呢?”

沈青江低着头,依旧是脸色铁青一言不发。陆谦知道自己不会得到任何回应,他毫不介意继续说道,“那是因为洛太医的父亲便是隆将军的岳丈,自从洛氏一族消失后,隆将军羽翼尽折,这世间再无任何人会为他讨回公道,或许再过百年,人们便会忘记他是被贼人陷害,只记得史官笔下所载,隆将军通敌卖国,同党尽数伏诛。”

沈青江闭上了双眼,似是想要逃避那段痛苦的经历,他嘴唇微颤,终于开口问道:“你究竟是谁?”

陆谦轻轻一笑:“这个问题,恐怕要先问你,长赢,你究竟是谁?为何你服用过培元丹?”

一提到培元丹,沈青江便面有愠色道:“陆大人竟连培元丹也知道,可真是博学多才了,只不过趁人醉酒之时查看,未免有些趁人之危了吧。”

陆谦正义凌然道:“非常时期非常手段,大丈夫行事不拘小节,再说了,长赢你又不是小女子,吃不了亏的。”

沈青江此时非常想翻个白眼,他只觉得胸口 一阵浊气下沉,顶得他的伤口隐隐作痛。

话已至此,陆谦决定打开天窗说亮话:“我的确是对你多番查探,起因是我到任那日,见你教训杜彪之时用了鬼门十三针的技法,那可是洛氏的绝学,不外传的。而后我发现了你有服用过培元丹的痕迹,这可是洛氏一族的秘药,再加上你师承陈河尚尧夫妇,我便断定你们就是洛氏传人。”

沈青江的面色已经恢复如常,他本以为陆谦只是对他的身份存疑,没想到人家早就把自己查了个底儿掉。

陆谦继续说着:“相传洛老爷子,也就是洛太医的父亲,收了八个入室弟子,有六名死在了那场灾祸中,两名失踪,八位弟子分别以药材命名,你醉酒之时曾反复念着几味药材,而且洛太医恰巧有个小儿子,洛家出事之后就失踪了。长赢,你说这些事情不是太过巧合了吗?”

沈青江并未否认此事,他语气淡然地提醒陆谦:“大人还未告知学生,你的来历呢。”

第三十八章:恩人

陆谦并不打算隐瞒,索性直接了当地说道:“其实家父曾经蒙受隆将军和洛太医的大恩,一直想要为他们复仇,可如今奸臣当道,困难重重,因此只能暗中收集证据。前不久,派出去的人无意间发现了陈叔夫妇也在查探此时,因此便顺藤摸瓜,找到了这里。恰好我在吏部述职的时候得知了本县有空缺,便讨了这么个县令,想来亲自探查一番。”

他见沈青江的脸色终于有所缓和,这才继续说道,“其实我与父亲原本只想对你们暗中加以保护,必要之时再与你们相认,因为知道我父亲与隆将军关系的人并不多,所以我们不想提前暴露此事,怕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再加上我们得到密报说有杀手来了禹安,但还未寻到杀手的踪迹,所以我才决定暂时隐瞒身份,等杀手露面之后再说。”

沈青江语带讥讽道:“大人这是将我们做鱼饵了?”

陆谦挠挠鼻尖,道:“权宜之计而已,长赢勿怪。”

“那为何此时又要来相认了?”

“既然杀手已然出现,并且……”陆谦面露尴尬之色,“阿璟他好像对我有所误会,我也担心他查来查去暴露了我们的秘密,这才提前与你透个风,还求你想想办法稳住他。”

沈青江见他语气诚恳,甚至带上了一丝讨好,便也不再深究此事,但对于陆谦把陈璟说得好像是个麻烦似的这件事,沈青江还是略微有些不满地说道:“阿璟他对你赤子之心,把你当作可信任的朋友,因此即便发现了你有诸多可疑之处,也从未说过你的不好,还在担心是否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了陆大人你的君子之腹呢。”

陆谦道:“我没有怪他的意思,只是……你也不想他被陷入危境吧,所以还需得想个办法,瞒他一瞒。”

沈青江轻轻点了点头,道:“好,若他再提起此事,我自会想办法打消他的疑虑。”

陆谦安慰道:“我知你与阿璟感情深厚,自然不愿意有所期满,我也只是担心他被牵连。”

沈青江无奈地说道:“只怕他不会怪我牵连了他,反而会怪我瞒着他。”

陆谦叹了口气道:“若非情况特殊,你我又何需隐藏身份呢?”

说道身份,沈青江突然想起一事:“对了大人,既然令尊与隆将军是旧识,那可否烦请他查一查带走吴钰的那位将士是何人呢?”

陆谦道:“长赢放心,此事我已经修书给家父,请他查一查那位将士的身份,相信很快便会有回信。”

沈青江终于展露了一丝舒心的笑颜,柔声道:“如此,便劳烦令尊大人了。”

两人既已将事情说开,便没了芥蒂。沈青江突然觉得很轻松,这么多年,他第一次能与人如此畅快地聊一聊那些快要把他压死的陈芝麻烂谷子,师父师娘不是不能说,但他们一直忙于收集证据,天南海北到处跑,即便是见了面,碍于陈璟在场,再加上他们行事谨慎,所以每每谈及此事都是点到为止,让沈青江总觉得像是有人试图用绣花针凿碎压在他心口的巨石。

如今陆谦把事情挑明了说,他终于也可以畅所欲言,将自己对当年那件事的看法都说一说了。

只是……

他还是无法完全信任陆谦,毕竟当年他眼看着那群杀手将洛氏全府上下,连带着师父和父亲的弟子们,还有丫鬟仆役们,统共五十二口人,尽数杀害,幸亏爹娘将自己藏在床底的暗格里,还拼死护住了入口,这才救了他一条性命。

沈青江永远忘不了那天夜里,那个黑暗逼仄的小格子,纵使他当年不过是个六岁的孩童,也只能蜷缩身子才能勉强藏在里面。暗格的盖子刚被盖上,贼人便闯了进来,爹娘双双死于刀下,临死前娘亲用衣袖遮住了暗格的盖板,贼人这才没发现沈青江。

爹娘的鲜血顺着缝隙渗进暗格中,沈青江就在这血里泡了一夜,捂住嘴不敢发出一丝声音。一直到第二日清晨,他听到外面确实没有动静了,才敢推开盖子爬出来。

他走到双亲身边,跪在地上,伸出满是血污的小手,轻轻晃了晃他们,小声叫了声:“爹……娘……”

可是娘亲没有像平日里那样,温柔地笑着回应他,将他搂在怀里唤着他的乳名小江儿,爹也没有像平时一样,乐呵呵地将他抱起来,举得高高的,还会把他抛向空中……

他们的身体变得冰冷又僵硬,像父亲药房里练习针法的假人。沈青江咬着嘴唇,不敢放声大哭,豆大的泪珠从眼里滚出来,一颗一颗砸在地上。

沈青江不敢耽搁,咬咬牙忍住眼泪,摸了摸怀里昨夜父亲交给自己的东西,起身离开了房间。

他跑出门才发现,院子里遍布尸体,爷爷正坐在正厅的太师椅上,被人一剑穿胸。廊上房梁上都是烧焦的痕迹,昔日的朱门也被烧成了黑门,若不是昨夜一场大雨,恐怕他就要被活活烧死在这里了。

沈青江跪在地上,给爷爷磕了三个头,便决定趁着天刚擦亮,路上少行人,早些离开洛府。

昨夜洛府起火虽然不少人前来救火,但后来天降大雨,大家见火势渐稀,便纷纷回了家。洛府大门紧闭,沈青江踮起脚,拆下门闩,将大门开了一道缝,探出头看了看,确定外面没有贼人,这才快速出了门,准备往城门外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