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火车站在城南,离着晋淑兰小农场所在十里堡镇有整整二十公里远,晋淑兰时快时慢地走,足足走了五个小时。
李顷尧包里的水都喝完了,晋淑兰依旧没说一句话。
那旧火车站早已荒废,杂草丛生,差不多有一人多高。早年的站台早已破败,十年没投入使用的铁轨锈迹斑驳。
晋淑兰走到站台上,靠着一根柱子坐下来,目望远山,刚好能看到超然山的舜帝庙。
是来祈祷吗?还是单纯来放空自己?
李顷尧猜不到晋淑兰的想法,他只能席地而坐,静观其变。
其实他托人要到了晋荔的手机号,几番犹豫要不要给晋荔打个电话,但他也听说晋荔要结婚了,而且她和晋淑兰关系并不好,这一通电话过去,或许会是某种不识趣的打扰。
李顷尧不敢打扰任何人。
小时候,李金兰身体不好,李岸在的时候,总是骂李金兰不争气,这么个病弱身躯拖垮了整个家。
李金兰也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几度想要自杀,李顷尧想要出去求人救自己的妈妈,可没想到被李岸抓了回来。
“你没有骨气的吗?”
“你妈自己想死,你就让她死!两个没有尊严的东西!”
如此刺耳的话语落在李顷尧耳朵里如同锋锐的箭矢,把他扎透了,鲜血淋漓的,可他的妈妈还要跪着说
“都是我的错,干什么打孩子,他也是为了我!”
……
可明明家里的活都是妈妈干的,养殖场也是姥爷留给妈妈的,为什么一切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李顷尧不懂。
他也曾不耻下问,拿着家里的事情去问自己的老师,问一些平日里待他还不错的亲戚。他把家长里短的事情当成了数学题,以为讲清楚题干就一定有人能给他讲明白标准答案。
我又不笨,总能懂的。
人生应该有答案,不能糊里糊涂过一生。
那是年仅八岁的李顷尧最想要弄清楚的事情。
只是这个世界太多题目是他完全不能懂的。
比如为什么老师会骂他不懂事还叫来了家长,比如对他不错的亲戚将他讲的痛苦故事当成邻里之间八卦的谈资。
于是某天夜里,醉酒的李岸将积郁的所有不满统统发泄出来,那么长的一根棍子,就这样冲着李顷尧的脊梁打了下去。
李顷尧想跑,可双腿好似被水泥地牢牢抓住一样无法动弹。他知道自己逃不出这个院子,更逃不出这个村子,所以他认命般地闭上了双眼。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来,李顷尧睁开眼,看见失去力气的李金兰虚弱地勾起嘴角,冲他摇了摇头。
“别为了我的事情打扰任何人,人情债最难还。”
那时的李顷尧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只顾着大哭。那次李金兰被打断了三根肋骨,李顷尧决定从此之后不再给任何人添任何麻烦。
不是所有人都能支付三根肋骨的代价。
再抬眼,晋淑兰仍是沉默的。
李顷尧觉得晋淑兰和李金兰有点像,不光是名字,而是她们都一样地沉默。或许一开始不是这样的,但她们最后都变成了这样子。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李金兰选择了后者,而晋淑兰是前者。
凤凰泣血不过如此,那一声痛苦的悲鸣爆发的瞬间,风吹云动,杂草呼啸,连带着天空也一下子暗了下来。
晋淑兰掩面痛哭起来,像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呜咽的话语没人听清。
李顷尧还是决定走上前去,因为他觉得,此刻的晋淑兰需要一个拥抱。
但拥抱毕竟不礼貌,李顷尧就在离着晋淑兰两个拳头的距离外坐下,递给晋淑兰几张纸巾,轻声安慰了两句。
“阿姨,您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哭,要我帮忙吗?”
晋淑兰抬头,满眼的迷惘。
李顷尧想过晋淑兰会问自己是谁,甚至在刚刚坐下的时候打了好几遍腹稿应对。但他没想到,晋淑兰问的是“我是谁?”
晋淑兰哭着问:“我是谁,你能告诉我吗?我是谁?”
李顷尧知道她是谁,却不敢直接告诉她,他很难解释自己为什么会认识晋淑兰,因为他已经决定离开了,不想给自己找麻烦。
“我也不知道,阿姨。您好好想想,您为什么来火车站?”
“火车站!对!火车站!”晋淑兰忽然起身,看着火车站掉了漆的木牌喃喃自语,“从青安到逐县要坐火车,要坐火车。”
李顷尧习惯坐大巴出行,差点忘了从青安到逐县之前是可以坐慢火车直达的。李金兰之前来逐县就喜欢坐火车,只是后来铁路线进行了调整,青安和逐县的火车站也因此陆续被废弃。
冥冥之中,李顷尧觉得自己好像窥视到了命运的一角。
这样不冷静的状态持续了半个小时,晋淑兰才逐渐找回一点自我,她想起了自己叫晋淑兰,还有个正在读大学的女儿。
“您女儿读大学?”这跟李顷尧查到的资料不一样。
“对,大学,去年高考的。坏了,都这个点了,该去看《悠悠寸草心》了!”晋淑兰着急忙慌地走,却找不到回家的路。
“您用手机打个电话。”李顷尧提醒道。
晋淑兰拿出手机,一脸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