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轻轻“哎呀”了一声,团扇上的并蒂莲正抵着少年发红的耳垂,绢面摩挲出细碎的沙沙声,夹杂着少女笑意盈盈的声音:“那你岂不是该改口叫我一声五婶?”
少年微微一怔,似是有些不好意思,抿着唇不出声。相思也不急,执扇轻轻敲了敲掌心,含笑看着他。
周翎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一般,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蚋地唤了一声:“五婶。”
相思头一次听到人这样称呼自己,觉得有趣极了,伸手捏了捏他还带着婴儿肥的脸颊,故意逗他:“再叫一声。”
周翎的脸颊霎时浮起一层薄红,犹豫了一瞬,还是轻轻又叫了一遍。相思兴致盎然,催促着又叫了几声,直到少年脸都快烧红了,才满意地松开手。
忽然一阵轻微的“咕噜咕噜”声响起。
周翎瞬间僵住,手足无措地垂下头,耳根烧得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相思和连珠对视一眼,皆忍俊不禁,倒也没拆穿他,只是相思顺势牵住他的手,轻声道:“我正要去你五叔的住处,你能不能带我去?”
周翎一听,眸子瞬间亮了起来,忙不迭地点头:“我知道在哪儿!我带五婶去!”
小少年似乎得了差事,精神一振,拉着相思就要走。相思也不着急,闲庭信步地跟着,瞧他迈着小短腿七拐八绕,神情郑重得像是在带兵行军。
只是半刻钟后,他站在一处陌生的院落前,神色有些茫然。周翎很是懊恼,他这时才想起来上一次来后宅都快是一年前的事情了,或许五叔已经搬了地方住……
相思瞥见假山石后小厮比划的手势,弯下腰拍拍周翎的脑袋,团扇轻轻一点东南角的飞檐:“许是那边?”
周翎顺着她的手指方向一看,眼睛顿时一亮:“对!就是这边!”说罢,立刻兴致勃勃地继续带路。
这一回,总算是顺顺当当地走到了周述的住处那原本几步路就能到的地方。
相思也不揭穿,抬手让下人收拾布置好,自己在小桌前坐下,示意周翎坐到对面。不一会儿,便有下人端上来几道刚刚做好的饭菜,热腾腾的香气弥漫开来,显然是连珠刚刚就吩咐人准备好的。
小喜在旁边伺候着周翎,周翎显见得是饿了,哪里还用小喜夹菜,恨不得徒手抓着桌面上的排骨啃。
相思忍不住失笑,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柔声道:“慢些吃,不急。”
周翎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却仍是埋头苦吃,一副恨不得将碗盘一并吞下去的架势。相思见他只顾着吃肉便舀了几匙素三丝放在他跟前。
正巧连珠从外头回来,相思走到窗户跟前,连珠附在她耳畔低声说道:“奴婢去打听了一下,这孩子是周家四爷周迹的儿子。不过,他的生母没有名分,四爷去世后,她便自尽了。夫人不喜欢这个孩子,便将他养在外院,很少召见。那个奶妈对他也多是苛责,小丫鬟还是奶妈的闺女,时常偷懒耍滑,怕是也没少怠慢小爷。”
相思闻言,眼神微微一动,回头望了一眼正在大口吃饭的周翎,心中不禁叹息。这孩子不过七岁,年纪尚幼,纵使出身侯府,但父母双双故去,不被人待见,也怪可怜得。她沉吟片刻,低声吩咐道:“下人伺候得不尽心,到底是周家的骨肉,回头把那些奶妈撤了,换几个尽责的来。”
连珠点头称是,却又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道:“公主,咱们现在毕竟是在侯府,这件事毕竟是周家的家务事,咱们贸然插手,怕是不妥。要不要等驸马爷回来,和驸马商量一下?”
相思一时竟忘了这一茬,愣了愣,才想起来这里是镇国侯府而不是在公主府,更不是在宫中。她想着既然和周述是夫妻,是应该也让他知晓这件事:“也好。”
周翎吃得心满意足,直到放下碗筷,方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自己的失态,猛一抬眼,正见相思缓缓朝这边走来,裙摆曳地,姿态悠然,宛若一抹流云。他顿时窘迫得不知如何是好,低下头,恨不得将脸埋进桌子里,想着方才狼吞虎咽的模样,简直羞愧得无地自容。
相思见状,微微一笑,温声问道:“你几岁了?”
周翎垂下眼帘,乖巧地答道:“七岁了。”话刚出口,猛地想起该如何称呼,连忙又补上一句:“回禀公主,我今年七岁。”
相思点点头,随口问道:“有没有读过书?去过学堂了吗?”
周翎忙不迭地点头。
相思顺手从一旁的书架上抽出一本游记类的书籍,递到他手里:“那你来读一读第一页给我听。”
周翎双手接过,恭敬得很,哪知低头一看,顿时神色一变他刚才吃得太急,指尖染上了些许油渍,如今却直接沾在了书页上。
他手足无措,想缩回手,生怕相思责怪,整个人绷得紧紧的。
相思却只是轻轻摇着团扇,唇角依旧噙着淡淡的笑意,静静地等他开口,丝毫不介意书被弄脏。
周翎迟疑片刻,终究还是战战兢兢地翻开书页,轻声念道:“《瀛洲散记》,岁在、岁在壬、寅,暮春之初,余自……”
少年尾音发颤,恍若秋千架上将断的丝绳。窗外的蝉突然噤了声,漏进一线斜阳正照见“余自会稽”的“稽”字那个字在他眼底碎成三块顽石,一块压着喉头,两块坠在膝头。到最后,周翎嗓音愈发低了,几乎细若蚊鸣,终于,彻底没了声响。
(6)周翎(中)
相思忍着笑,从他手里抽出那本书,指了指上头几个生字,轻轻一笑:“难为你了。待会儿我教你。”
这本书自己五六岁的时候便倒背如流,几个兄长更不必说。父皇和师傅们整日里督促着,哪里还能有一丝懈怠?可眼前这个孩子,连其中的字都认不全,可见侯府里并无人真正教他读书识字,任他耽误在荒废的岁月里。
周翎双眼亮晶晶地看着她,目光里带着一点新奇,又藏着点小心翼翼的期待。他看着她吩咐下人收拾碗筷,又指挥他们去布置周述的房间。周述所住的地方实在是太简朴了,哪里像是一位侯府公子的住处?
经过她一番打理,倒显得富丽堂皇了许多。
连珠把公主带来的那些礼物整理好,招呼了丫鬟一起送到各个房里去。最后也只有六郎周遇送了回礼一块珍贵的好墨。相思拿在手中端详片刻,忽然想起什么,回身朝着站在不远处的周翎招了招手:“过来。”
周翎眨巴着眼睛,依依地望着她,迟疑了一下,还是快步走近。
相思笑着问:“会写字吗?”
周翎点点头,模样像只乖巧的小兽,竖起耳朵等着她的吩咐。
相思递了他一支毛笔,铺开一张宣纸,示意他写下自己的名字。周翎接过笔,仿佛捧着什么稀世珍宝般小心翼翼。他屏住呼吸,一笔一划地写着,额角都渗出了一层细汗,字迹虽算不上好,但总归端正,不至于太难看。
相思取过纸张,举起看了看,嘴角微微扬起,轻笑道:“还不错,不过还得多练。”她顿了顿,弯下腰,伸手握住少年的手,她的指甲染着凤仙花汁,在周翎苍白的指节上如同开出灼灼的花。她的手掌温暖,贴在他微凉的指尖上,一撇一捺都写得缓慢而用心,仿佛不单单是在写字,而是在教他如何落笔、如何稳住笔锋,甚至如何用力,如何在这世道里站稳脚跟。
周翎低着头,眼睫微微颤动,似乎不敢看她,嘴里却轻轻地念着:“相思?”
相思松开手,笑着点头:“这是我的名字。”
少年盯着纸上那两个字,仿佛在记住什么极重要的事情。他垂下眼睫,抿抿唇,半晌,忽然执起笔,又在纸上认真地练习起“相思”二字。
笔锋落下,纸上墨迹微微晕开,比“周翎”二字更为端正几分。
相思见他写得起劲,索性拿过一方锦布,将几支上好的毛笔包裹好,推到他面前:“这几支笔送你了,好好练字。下回我要考你的。”
“好。”他双手捧着低低应着,声音里带着点藏不住的喜悦,一双明眸湿漉漉得,像是一只幼小的狐狸诧异地望着眼前的锦绣繁华。“五婶要一直住在府里吗?”他忽然又开口,声音轻得像宣纸边蜷起的毛边,瞳仁儿却亮得惊人,仿佛将残阳揉碎了嵌在里头。
相思摇了摇头:“我和你五叔明儿便要回公主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