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个猡獠崽子,也配占这地界?”只见一个绸衫汉商一脚踢翻地上的竹篓,篓中青壳山蟹顿时滚了一地,横行乱爬,几只已被踩得稀烂。
被推搡的僚人少年不过十四五岁,身形削瘦,靛蓝包头散了一半,露出额前一缕湿漉漉的碎发。少年一言不发,紧咬着牙,眼中透着一股倔劲儿。
街边几个汉家童子兴奋地举着竹马绕着圈儿,拖着调子唱:“獠子獠,住山坳,讨个婆娘穿草袍……”
相思碰了碰身边的盛宁,盛宁会意,忽然探出手,两枚碎银稳稳落在翻倒的竹篓边,对那几个汉商趾高气昂地说:“这篓蟹子,我家后厨要了。余下的银钱,就当赔你家鞋面绣线。”
汉商眯眼打量来人,瞥见盛宁腰间悬的制式佩刀分明是军器监铸造,到嘴的辱骂生生转作讪笑:“夫人大爷仁厚,只是这些猡獠崽子……”话音未落,又一粒碎银砸在青石板上,滴溜溜转到他靴尖前。
“够不够?够了就赶紧滚!”盛宁上前半步,牛皮靴底碾住那枚银角子,生生将青石板碾出道白痕。
汉商们交换个眼色,弯着腰捡起那些碎银子骂骂咧咧地跑了。
相思俯身去扶那少年,又掏出一块儿银子递给他:“这是给你的。”
少年沾着泥的手掌在衣摆蹭了又蹭,才敢接过,他仰起的脸庞像新劈开的黑檀木,泛着层薄釉似的汗光,眼尾斜飞入鬓,眸光虽然倔强却仿佛山泉水十分清亮。让相思一瞬间想起了周述。
少年站起身,小心翼翼抬眼看着相思,盛宁已经提起了那些竹篓子,笑着和相思说:“小夫人,这蟹子真实成,晚上咱们吃蟹宴吧。”
相思笑着点点头,回身又对那小少年说:“那我们先走了,再会。”
小少年点了点头,咕哝着用不算流利的汉语道了声“夫人慢走”也转身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相思好奇地问道:“他们不是汉人?”
盛宁解释说:“不是,他们是当地的僚人,住在山那边的寨子里,和汉人不在一块儿。”
(23)邕州行(中)
相思远远瞧见周述已经和苏禾回到了宅邸,周述站在廊下,背着手,神色不明,耳边却依稀传来一阵断续的呜咽。循声望去,便见邕州刺史正阴沉着脸,目光森冷地瞪着跪在地上的小丫鬟,话里带着压不住的怒火:“胆大包天的蠢东西,也敢起这等不知廉耻的腌臜念头?真是活腻了不成!”
小丫鬟伏在地上,正是之前相思留下来的伺候自己的丫头,她领口还有些散乱,瑟缩成一团,额头几乎要贴进青砖缝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老爷饶命,老爷饶命……”
邕州刺史冷哼一声,眼角余光忽地瞥见不远处站着的相思,神色微滞,那张横肉堆砌的脸旋即堆出一副笑脸,语调陡然缓和了几分:“小夫人回来了?我这就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带走,省得污了夫人的眼。”说罢,身旁的仆从立刻上前,将那哭哭啼啼的丫鬟像拖破布一样拽走,声音很快消失。
相思皱着眉,懵懂不解,她攥着帕子急急来到廊下,金粟桂子簌簌落在鬓边,一张秀气的小脸满是疑惑。
这时,盛宁走近一步,将手中的竹篓递给她,篾条还带着些许湿气,隐隐透着河水的腥味。相思忙不迭地拎着篓子来到周述身边,眼里带着些许得意:“你瞧,我买的蟹子,个顶个儿的肥美。”
周述扫了一眼竹篓,点了点头,却并未细看,反倒是抬眸问她:“你和那个丫鬟说什么了?”
相思怔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没说什么啊?她怎么了?”
“你没让她……”
“让她什么?”
周述没有再多言,只是吩咐下人去烹煮螃蟹。相思见他难得有闲,便随意地坐在一旁,将白日里街头所见娓娓道来。
“你觉得此地如何?”周述听完问道。
“很好啊。”相思脱口而出,“看起来丰衣足食,还算富饶,日子过得还算不错。”她顿了顿,又若有所思地道:“只是汉人与僚人之间似乎有些隔阂。我今儿买的蟹子,就是从一个僚人少年手里买的。当时正巧遇见几个汉商欺负他。”
周述眉梢微挑,吹了吹茶沫子:“于是你便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没有拔刀,”相思开心地说,“是用的银子。”
周述摇摇头:“就你心软。”
相思嘟囔着:“他很可怜啊……”
周述忽然冷笑了一声,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怎么,瞧着心疼?要不要让人把他请回来,给你做个面首?”
相思一怔,随即脸颊腾地红了,气得咬牙切齿,杏眼圆睁:“你胡说八道什么呢,除了帮他,我和盛宁还帮了两位老人家,你、你怎么这么说我……”
周述握着相思的手,带着她缓步走到书桌前,伸手从一迭书册中抽出一本略显陈旧的册子,放在她眼前:“你瞧瞧这个,眼熟吗?”
相思低头一看,封皮上墨迹虽有些旧,却仍清晰可辨。她顺口念道:“《邕州水经注稿》……”声音微微顿了一下,眉头轻蹙:“这笔迹倒是蛮熟悉的……”
周述瞧着她,冷笑着,意味不明地道:“果然,我就知道你能认出来。”
相思抬眸看他,总觉得他今日言语间总带着几分刺意,像是一根极细的银针,时不时地往她心口扎上一下,虽不至于疼得厉害,却也让人不痛快。她扁着嘴,语带不满地嘟囔道:“我今天招你惹你了吗?”
周述闻言,薄唇微微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淡淡地道:“这便是从前邕州治中崔景玄留下的册子。”
相思听到这个名字,倒是生出几分兴趣,随手翻开册子,细细翻阅了几页。册中字迹工整如刀刻,笔力遒劲,记载得详实而细密,见其字便能想到崔景玄斯文儒雅的这个人。
第一部分是崔景玄亲手绘制的泄洪渠图纸,上头还注明着“仿前朝周景丽城玄武池,以糯米灰浆筑堤”。她虽不甚精通水利,却也能看出这番设计颇费心思,忍不住出声问道:“这些……崔大人都实现了吗?”
周述垂眸看着她,声音平静:“差不多吧。”他顿了顿,又幽幽地不阴不阳地补了一句,语气里明显浸着梅子酿的酸:“明儿我正好要去看看。你要一起吗?正好观赏一下你驸马人选之一的辉煌政绩。”
相思原本只是随口一问,哪里想到他话锋一转,竟又绕回了这个话题。她皱起眉,只觉他这皮笑肉不笑的模样真是让人堵得慌,干脆也不理会,径直转身往厨房去了。
晚膳真是螃蟹宴,周述好像不太爱吃这些,勉强吃了半个,便又拿起筷子夹其他热菜,倒是相思、盛宁、苏禾叁人吃得津津有味,连蟹壳都堆了一小碟。
相思以往在宫中都是连珠、小喜伺候吃饭,如今倒是自己学着剥蟹肉,最初有些不熟练,可过了一会儿,也有模有样了。她剥开一个蟹腿,捏起白嫩的蟹肉,放到周述面前,劝道:“你再吃点吧。”
周述微微一顿,目光落在那截细白的指尖上,没有拒绝。
盛宁在一旁看着这一幕,欲言又止,随即赶忙站起身,笑呵呵地去厨房盛了一碗陈皮红豆沙,双手奉上,堆着笑脸道:“爷,您喝点这个。”
夜色沉沉,烛芯偶尔微微跳动,投下晃动的影子。周述端坐在紫檀书案前,搭在腹间的指节泛着青白,分明是痛极了,偏脸上依旧是平静的模样,只是额角细密的冷汗洇湿了鬓发。
相思绞着绢帕在屋里来回打转,裙裾扫过地面,像一片飘摇的荷叶。她忽地顿住脚步,从苏禾手中拿过瓷碗,汤匙碰着碗沿叮铃作响,舀起一勺,轻轻吹了吹,递到他唇边,语气里满是自责:“是不是吃蟹吃的?都怪我,一个劲儿地让你吃……”她边说边红了眼圈,眼底皆是愧意。
周述就着她的手啜饮几口,热汤入腹,像往冰窖里扔了块炭火,转瞬又被寒气压得奄奄一息。他微微皱眉,声音略带沙哑:“没事,可能也是水土不服。”
相思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心里愈发不是滋味。他素来在她眼中是铁打的人,现在却被病痛折磨的有些虚弱,仿佛被寒风吹得东倒西歪的翠竹。犹豫了一下,她伸手覆上他的腹部,掌心透着温度,替他轻轻揉了几下,柔声道:“那你还要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