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述坐在床沿,随手从书架上抽了一本书,翻开来看。
相思枕着胳膊,静静地看着他的侧影。他眉目沉静,长睫在烛光下投下一道淡淡的阴影,薄唇微抿着,整个人显得格外冷淡又专注。
屋内静得很,连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听见。
相思望了一会儿,忽然坐起身,悄悄从后头伏在他肩上,柔软的手臂环住他的脖颈,声音轻轻的,透着几分好奇:“你在看什么?”
周述闻言,微微侧头,把书封递到她眼前。
相思一瞧,顿时弯了弯眉眼,笑着道:“好巧,那天我在你家里教翎哥儿念书,也是拿的这本书。”
周述闻言,淡淡道:“翎哥儿才几岁,能认得这上面的字?”
相思不服气地哼了一声:“我小时候就能倒背如流呢,是你们不好好教导翎哥儿。”
周述瞥她一眼,眼神里分明带着几分质疑。
相思被他这一眼看得心里发痒,索性挺直脊背,扬着下巴道:“你随便翻一页,告诉我第一句话,我全都能背出来。”
周述随手翻了一页,念了第一句,相思立刻朗朗开口,一字不差地将整页内容背诵完毕。她眉眼带笑,得意地挑眉看着他,等着他的称赞。
可周述却没有夸她,而是平静地问:“你知道这书是谁写的?”
相思翻了翻书页,理所当然地答道:“戟舟生啊。不过真实姓名不知道是谁,写得很生动,我也想周游天下了。”
周述摇摇头,不再多言,径直躺下。
相思见他这副模样,撇撇嘴,索性跪坐在他身旁,继续翻着书,自顾自地说道:“我喜欢这一篇《芦洲双魂篇》……”
这篇讲述了一对少年夫妻,阿珩与芸娘为避战乱遁入蛮荒,采药斗虎相濡以沫,却接连遭逢瘟疫丧子之痛。最终于山崩时携手赴蓬莱幻境而亡,焦骨十指相扣合葬,化作胭脂流霞与不凋双生树,彩蝶绕冢见证生死不离之约。
她娓娓念叨:“……但见苔痕浸碑,依稀可辨‘未同生,幸同死’六字。忽有彩蝶一双,自碑后翩跹而起,绕树三匝,没入苍茫暮色。”
念完,她掩上书本,轻轻按在心口,眼神闪着憧憬的光:“爱情本应该就是这样,一生一世一双人,没有什么三宫六院,更没有妻妾成群。只有你,也只有我,同生共死,永不后悔。”
她的声音带着少女的炽烈与坚定,烛火映照在她的脸上,显得柔和而虔诚。
周述微微偏头,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眸,目光微深,却仍旧没有接话。
相思忽然将书放下,伏在他胸口,仰头问:“静言,你以为的爱情是什么样子的?”
他沉默了片刻,最后只是摇头,徐徐道:“不知道。”
相思对这个干巴巴的回答极为不满,撅了撅嘴,轻轻道:“我听五姐姐说,长姐在公主府过得不好。驸马在外面喜欢上一位歌女,还想纳为妾,长姐怀着孕,每天都哭,眼睛都要哭瞎了。”
她的语气低落,眼里满是忧心与愤愤不平。她忽然看向周述,认真地说道:“你不可以在外面沾花惹草,如果让我知道了、让我知道了……”
她咬着唇,绞尽脑汁想着,可是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能做什么来惩罚他。最后,她怔怔地望着他,望进他的眼睛,望进他的灵魂,希冀还能望进他对自己的那颗心:“我就削发为尼,不再理你了。”
话音落下,她自己先委屈了起来,仿佛周述真的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情一般,眼圈一红,呜呜哭泣着,连自己都分不清是为了长姐,还是为了自己。
周述没有说话,只是抬手轻轻按住她的后背,让她安静地偎在自己胸口,听着她带着哽咽的声音,依旧喃喃讲述着《瀛洲散记》里那篇少年夫妻的故事。
(12)慈帷问鲙
再是舍不得父皇母后,也终究要回公主府去。
以前,相思恨不得长了翅膀飞出宫门,如今真的飞出去了,却又忍不住回望,依依不舍地想要承欢膝下,哪怕多待一刻也好。皇后再三劝慰,轻轻地抚着她的鬓发,终究还是松开了手,目送着女儿与驸马踏上归途。
马车缓缓驶出宫门,相思攥着帘幕的指尖发白,看着皇后凤冠上的明珠由满月缩成星子,最后连星子也坠入织金霞帔的褶皱里。她心头一片酸楚。她忍不住回眸,伸手想要握住周述的手,哪怕只是一点点安慰也好。可他却忽然避开,双手环在胸前,闭上眼睛,仿佛在假寐。
她茫然地望着他,心头一寸寸发凉。昨日的一切,如同一场虚幻的梦,稍一睁眼,便烟消云散。他还是她回宫前认识的那个周述,冷淡而克制,仿佛昨日对她的所有温柔,都是她的一厢情愿。
他总是很忙。饭菜一热再热,也始终等不到他的影子。
连珠看着她的模样,心疼极了。原本还有点婴儿肥的脸庞,如今尖尖细细,瘦削得倒更显几分清丽,却也透着哀怨。鬓边新簪的并蒂海棠,如两团燃尽的香灰,风一吹整个人连着海棠花就要散了形骸。
她轻轻地盛了一碗温热的粥,递到相思面前,柔声劝道:“驸马忙起来总是忘了时间。我让小喜再去瞧一瞧,兴许一会儿就回来了。您先吃点吧,饿着肚子可不行。”
相思盯着那碗粥出神,半晌,才低声道:“是不是府里的饭菜不好吃?”
连珠微微一愣,随即笑着应和:“是啊,还是公主细心,我们这些奴才都没发觉。明儿我亲自去镇国侯府问问,以前驸马在侯府时都喜欢吃什么……”
相思的眼神忽然亮了一下,像是抓住了什么,她立刻接道:“对,我和你一起去。正好去给公婆请安。”她顿了顿,嘴角勉强扯起一丝笑意,像是在说服自己:“他夸过我的,温雅大方,宜室宜家。我也答应了他,要做一个好妻子。”
她自我安慰着,似乎这样便能重新找回那点温情。心情似乎也好了些,连珠看着她的笑,却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
一直靠着自欺欺人维系的感情,终有一天会耗尽热情。
到了那时,公主该怎么办呢?
相思说做就做,第二日便带着连珠回了一趟侯府。
她先给婆母沉孟姜请安,随后便直截了当地询问周述以前在侯府的饮食喜好,惹得几位嫂子纷纷对视,忍不住用帕子掩着嘴笑,绢子扑簌簌地抖。
沉孟姜皱了皱眉,捻着手里的佛珠,语气仍是温和,却隐隐透着一丝不解:“静言现在与公主一起生活,也不是小孩子了,吃什么、穿什么,公主替他做主便是,何必特意跑一趟?”
相思乖巧地说着:“无碍,正好也来看望母亲。”她还带来了一大堆礼物,分发给各房。几位嫂子心满意足,毕竟公主送出的东西,必然是宫中赏赐的珍贵之物,占点便宜也是乐事。最后是周遇的礼物,上回周遇送了自己“引凤来”,自己则特意仔仔细细选了一镇纸。
那是当初十岁生日宴的时候三哥许安宗送给自己地,传说是前朝末代君主虞昭帝所得,命宫廷匠人采东海沉岛“紫鳞沉檀”,融合上古青铜鎏金术,制九方镇纸赐予九位知音文臣,此为其一,配得起周遇的引凤来。
沉孟姜谦词说还要进屋喝药,相思轻声告辞,正准备去厨房打听周述从前的喜好,刚走几步,便听见廊下养得雀儿突然扑棱棱振翅,相思抬眸望去,正见周述身着官服匆匆赶来。
他步履未歇,目光落在她身上时,仿佛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常,平静地问:“你怎么来了?”
相思轻声回道:“来看母亲大人。”
周述目光一转,看了眼屋内。几个嫂子知趣地纷纷告退,他便走进内室,片刻后出来,目光重新落回相思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