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宗念开口,“你不是恶人。各人有各人的选择。”

老话总说养儿防老,好似养育子女的终极目的就是在老去时有个依靠。然而父母与子女终是两个独立个体,血缘的连接也并不意味着双方性格、生活方式、个体追求能够达到齿轮咬合的一致。闫雪一定在“不孝”的困局里挣扎过,可为了“孝”的头衔就要全然放弃自己的生活,那未免太过愚蠢。

宗念忽而觉得自己有几分幸运,或许是在这对“合不来”的父女映衬下,她与宗文康“合得来”便显得弥足珍贵。

“今天说多了。这些话平时不知道跟谁讲,也没地方讲。”闫雪的手里已经攒了一大团被眼泪打湿的纸巾,她将那团纸胡乱塞进口袋里,面带歉意,“给你们添麻烦了。”

“不会。”宗念摆摆手,“闫春爷爷身体挺好的,回头我再找他聊聊天,别担心。”

“他啊,脾气大,瞎操心。人这性格可真是难改,老了老了,一点没变化。”闫雪揉揉红肿的眼睛,拿出车钥匙,旁边一辆白色家用轿车闪了下灯,“你们多费心,有时间……过一段吧,我再过来。”

“好。”

“哦这个忘了。”对方从车后座拿出一个大购物袋,“你们给他吧,我就不进去了。”

袋子里有一双崭新的运动鞋,一条羊毛围巾,几件吊牌都没有摘的冬季衣物。

白色轿车驶离停车场。

宗念转身回看陆河,纸巾传送机器人还保持送客的姿势,表情有些复杂。

“怎么啦?”她问。

“没。”陆河这才晃动了下身体,打开车门将纸巾盒扔进去,默默道一句,“都挺不容易的。”

没有主语,可能指闫雪,可能指闫雪大哥,可能指闫春爷爷,也可能是劝架又当倾听者的宗念,还可能是不知怎的就莫名留在这里听了一场诉说的他自己。

都挺不容易的。

宗念理解他的心情,便也没有多说什么。将购物袋向上提了提,“我先去送东西,顺便看看闫春爷爷。”

陆河知她担心老爷子因吵架血压再升高,身体出问题,于是扬扬下巴,“快去吧,我也撤了。”

宗念往院里走,没有回头,大声说一句,“欠你一顿饭。”

陆河望着她的背影,低头一笑。

她想表达的其实是,谢谢。

闫春爷爷与淑云奶奶坐在小院里,一人一把椅子,正在小声说些什么。

宗念走过去,先将袋子放在闫春爷爷旁边,顺势拉把椅子坐下,“你们说什么悄悄话?”

他俩也有趣。去古镇那天吵成分道扬镳恨不得绝交,这才多久,一转眼又能促膝长谈。

老人们有时真像幼童,有火就撒,有糖就好,主打一个不记仇。

“我劝他呢。他家闫雪多好的孩子,自己有能力,大公司当会计一个月两万多块,对象呢,当老板开饭店,那店里每天去晚了都要排队。对他也好啊,住单间,保险护理都是最好的,来了就给钱。”淑云奶奶“哼”一声,“不像我那败家子,来了比谁手都伸得快,整天惦记我的退休金。就这样还不知足,挑挑拣拣。”

宗念暗笑,心想不是您炫耀儿子来的勤的时候了。她指指旁边的袋子,“爷爷,冬天衣服都给您备好了。”

闫春爷爷瞧一眼,表情不屑,“这是打算过了冬天再来了。”

“你看你看,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讲不出一句好话。”淑云奶奶侧身翻翻袋子里的东西,将围巾拿出来仔细摸摸,“还是羊绒的,多好的面料。”说罢将围巾仔细叠平整,轻轻放进去,“一儿一女都不用你添补,两兄妹感情也好,老房子人家两个都不要。你再瞧瞧我,生了三个,小的为什么没事就跑过来?趁他大姐二姐照顾家里走不开,来我这里献殷勤呢。我心里清楚的很,哪天我一命归西,三个争房子怕是要打进派出所。”

“不至于。”宗念拍拍淑云奶奶的手,打趣道,“你们可真难伺候,来看不行,不来看也不行。”

“这就难伺候啦?”淑云奶奶靠到椅背上,悠闲地晃起脚,“小念啊,等你七老八十儿孙一大堆,你就理解我们喽。”

闫春爷爷这时问道,“小雪走,说什么没有?”

宗念想了想,还是摇摇头,“没有。但感觉她挺伤心的。”

不讲是怕生出更多事端。那番话到闫春爷爷耳朵里无非两种反应,更加生气,或者反思郁结,无论哪一种对这个年纪的他来说都算不得好事。

可她仍希望他知道闫雪的心情,那是一直以来做女儿的心情。

闫春爷爷怔了下,继而缓缓起身,提上购物袋,“不说了,我进去了。”

宗念刚要起来便被淑云奶奶拉住,待老爷子走远,对方才小声说道,“他想孙子呀。出了国更见不到了。”

这便是今日不欢而散的导火索。

想孙子,选择埋怨女儿送孩子出国的方式;想让儿子稳定,选择冲动激进的阻挠方式;想让女儿嫁得好不受委屈,选择挑剔苛责的破坏方式;想为女婿好,因为女婿好了女儿就好,于是选择不断打击处处干预的批评方式。每个节点,每一步棋,闫春爷爷都选择了几乎最坏的方式,以至于棋局僵持,他把自己也困住了。

他是好意,可那来自一个专制的、守旧的、自大的父亲的好意,这份好意太隐晦也太沉重,儿女们视其为枷锁,要挣脱,要推翻,要远离。

宗念叹气,“闫春爷爷,他怎么就不直接说呢。”

淑云奶奶脚仍慢悠悠晃着,仰头看天,“一辈子没说过,他哪里知道要怎么说。”

家长里短,人间烟火,爱看这样接地气的文。

嗯!!这篇是年轻人视角的爷爷奶奶群像!

第十三章 “他是真中意你啊”

宗念回到家才看到陆河的信息,只有四个字

轮椅忘了。

一场腥风血雨的父女大战,让他俩双双忘记正事。

她实在疲惫,于是瘫坐在沙发上回消息,“今天太晚了。不然你把薛阿姨地址给我,我明天去上海,走之前顺便送一趟。”

“我妈住得远,你不顺路。如果方便,送我这里?”

接着又一条,“去上海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