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1 / 1)

“一起吧。”任华下了车,“总不坐车坐得我头晕。”

他们夫妻有两种交通工具,一台电瓶车,一辆自行车。原本她在机场小区做保洁,路远,电瓶车归她;到晚风后,丈夫工作的厂区相对离家更远,两人便互换工具。大儿子买了一台车,小两口单位离得不远,主要用于上下班代步。任华鲜有机会坐上这台车,她印象中上次坐还是过年时串亲戚,儿子拉着他们夫妇,一天时间内流水账似的走完六家。孩子累得不行,丈夫也说明年算了罢,都给红包,省心。

那时任华想,若小超还在,肯定也学会开车了,就能跟大哥轮换着来。

可她没有提,自己想孩子,丈夫与老大也想,提了所有人都伤心。

刘英要去的地方是商场五层一家蛋糕店,柜台不大,橱窗里摆放的糕点精致诱人;里面有四五张桌子,年轻的男女们吃着甜品笑意浓浓。刘英报出手机尾号,店员说着“稍等”闪进后厨。任华这时问,“刘医生,你过生日?”

“不是我。”刘英顿挫一下,而后说道,“我儿子今天生日。”

任华牵强地“哦”一声刘英应是不知道宗念已将真相告知自己,她在犹豫,应该告诉对方自己知道了,还是继续假装不知道。

“去年我过生日,小念从这里给我订的蛋糕。那时候刚住进来不久,还挺惊喜的。”刘英拢拢头发,笑了笑,“小念这孩子不错,心直口快的,你别跟她生气。”

“我这么大岁数跟个小囡生什么气。”任华有些挂不住脸,“她是老板,她批评什么都对。”

“你啊。”刘英还是笑。

“刘医生,你别笑。”任华认真,“前一阵小念跟我道歉,那个严肃呦,好像一定要我说原谅她才行。我就想,真是个孩子,好了坏了还非要当面确认。”

“咱俩这岁数,可不就是她母亲的辈分。”刘英的目光落在橱窗某处,“住进来时间久了,感觉自己像多个干女儿。她处处为你想,你也总惦记她。”

“那不挺好!”任华露出欣喜的表情,“我早就想跟你说了,得给自己心里找个牵挂,有了牵挂,什么事都能过去。”

店员拿来预定好的蛋糕,小小一只,白色奶油上点缀着五颜六色的水果块。因没有任何文字,店员问道,“是过生日吗?我们这里有蜡烛和寿星帽。”

“不用了。”刘英话音未落,被任华抢先,“怎么不用,是免费的吗?免费就要。”

“是赠送的。”店员笑着说道,随即从柜台里面拿出成套包装,“阿姨,您订的是单人蛋糕,但我看您有两个人,给您准备两套餐具哦。”

“谢谢。”任华替人接过,硬塞到刘英手里。

两人并肩去往地下车库。

坐进车里,任华一边低头系安全带一边说道,“刘医生,出去把我放到文化路路口,那里有公交站,离我家就三站地。你呢,掉个头回去,不绕路。”

“你血糖高不高?”刘英忽而问道。

“我?我不高。”

“咱俩把蛋糕吃了吧。”

安全带一直没卡进卡扣,任华此时停止动作,略带惊讶地看向对方,“不了不了。生日蛋糕,我这非亲非故的……”

“我自己也吃不完,小念那头找人,不一定几点回来了。”刘英边说边打开蛋糕包装,撕开餐具包,上手就要切。

“别别。先点蜡烛。”任华见状握住她的手腕,从随身包里翻找一通,变魔术似的掏出一个打火机,“得开个窗户吧,别把你车点着了。”

刘英将两侧车窗落下,颇有些意外,“你抽烟?怎么随身带打火机?”

“偶尔。”任华毫不掩饰地从包里掏出半盒烟,“你看这一包一个多月了。我其实不会抽,想不开事时就嘬两口,不上瘾。”

小超刚没那段时间,丈夫烟抽得凶,家里烟灰缸一天一满,仿佛这小小的尼古丁产物能给他一丝脆弱的慰藉。任华辞掉保姆工作,在家里闭门不出将近半年。老大要上学,衣食住行养一个家处处要花费,光靠丈夫的工资日子过得捉襟见肘。生活没有留给她过多舔舐伤口的时间,她找了一份家附近物业保洁的工作,重新投入对抗命运的大潮。身体累,心更累,好像从那时起会买一包烟带在身上,难过到不能自已时就点一根。

烟雾使她流泪,任华告诉自己,是被呛的。

人总要找个方式,让自己能够往前走。

蜡烛点燃,任华捧着蛋糕催促,“刘医生,许个愿。”

“哎呦,不许了。”刘英笑,一口气吹灭蜡烛。

“不许就不许,愿望也没什么用。切蛋糕。”

两人一人切一小块,在安静的地下车库里,细细品尝。

“真好吃。”任华说,“好久没吃过蛋糕,我跟着沾光了。”

刘英拨弄着奶油,过了一会儿问道,“小念跟你说了我的事,是吧?”

“刘医生,小念她是因为……哎,你放心,我没跟别人说过。”

刘英的确聪慧,她猜到了。

“你别紧张。我就是……”刘英低头看着蛋糕,声音不由哽咽,“不是不愿意讲,讲了别人就会问,我难受。”

“知道,我都知道。”任华大力点头,眼圈一红,她放下蛋糕握住对方的手,“我家小的也没了,下湖救人,一下就没了。十五年了,刘医生,这件事过不去,我现在想起来都……”任华捶着心口,“这里疼,想到孩子这里就疼。能怎么办呢,过不去的就别让它过去,可咱们自己还得往前走啊,带着孩子那份好好往前走,你说是不是?”

刘英眼泪止不住,接连落在蛋糕上,融化了细腻绒软的奶油。

任华扬手替她擦泪,她轻声地不断地重复一样的话,“没事,没事啊。”

人们总说世上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因为失去的代价无法用精准数值衡量。即便同样是女人,同样是母亲,同样失去了挚爱的孩子,任华想,她与刘英也无法分毫不差感知对方的痛楚。

也许刘英会觉得她更幸运,还有老大,总归还有一个;

她却会觉得刘英更幸运,小超走时才十二岁,那么小,连人生的多彩都未能体验。

比不了的,比,没有意义。

“吃蛋糕吧。”任华将蛋糕硬生生塞到刘英手里,“孩子的生日蛋糕,得吃。”

刘英默不作声点点头,大口吃起来。

任华看着她,不知怎的,好像在照镜子。

镜中人,背负着思念的重量踽踽独行即便很清楚,那份重量终其一生都不会被卸下,将长长久久压在她的肩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