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最终萧西驰到底是没被皇帝留下来当壮丁――南学那边如今也开设科目教导武事,她被正好路过此地的任飞鸿给拉到了学校那边,临时充当几天老师。

为了避免学生惶恐,萧西驰过去时没用真名,那些学生看她面目陌生,不像士族出身,难免有些不大服气,不过从心怀抗拒到自抱自泣,也只花了一个上午的时间。

萧西驰只用单手,就把陶家、钟家和燕家的几个小辈给轻轻松松地扔了出去,这些学生都是武将世家出身,幼受庭训,但在萧西驰手下,居然撑不过一个回合。

陶路坐在地上,唉声叹气:“老师也太厉害了,您是如何练出现在这样的本事的?”

萧西驰笑笑:“半是勤勉,半是天赋。”

陶路听了后,直接躺倒――勤勉还可以努力,但天赋就太打击人了一点,他们难道还能重新投胎不成吗?

看着有些低落的学生,萧西驰又安慰了一句:“其实最厉害的将军,不必有勇力,哪怕身在帷幄之中,也能料敌于千里之外,纵使不亲至战场,但战场中的种种变化,也都在她指掌之间,兵士们只要依照她的安排行动,就能轻易击败敌人。”

学生不肯相信:“世上哪里会有这样的人。”

萧西驰微笑,像是在怀念什么:“自然是有的。”

钟常注意到今天这位新老师五官轮廓比中原人更加深刻,又想到近来在家里听到了一些风声,忍不住试探道:“老师说的人,是老师自己吗?”

萧西驰向他们一笑,摇头:“正好相反,我是在指掌之间的那一个。”

她少年时在建平待了太多年,期间步步为营,每一天都格外警惕小心,不敢信任任何人,就是在那种情况下,天子亲手解除了自己身上的束缚,放她返回故乡。

萧西驰一直到回到庆邑,才恍然意识到,从皇帝手中接过行装的那一刻,解脱了旧日束缚的自己,又得到了新的牵系。

钟常看着面前的新老师,脑海中忽然划过一个念头――自己似乎猜到了老师口中那位厉害人物的身份。

萧西驰没在建平逗留太久,随着新州的确立,她也要返回洛南那边继续工作。温晏然亲自去送她,问:“下一次什么时候回京?”

萧西驰并未回答,只道:“陛下若建寝陵,就给臣留一块地方罢?”

她是边将,生前注定不能长守于帝王身侧,若是死后有灵,愿意化身松柏,常青于寝陵之侧。温晏然亲自去送她,问:“下一次什么时候回京?”

第178章

“师诸和, 建平人也,父母坐罪免职,少年时以读书习文为要, 稍长,召为都尉副将。”

――《后周书?师诸和列传》。

建平中人但凡对师诸和有所了解,大多会认为他是一个谦逊的人, 虽然到他一代, 师氏已经败落,但师诸和本人却勤奋刻苦, 最大可能地保持了一个世家子应有的学识与能力。

少年时的师诸和跟他的同门师兄宋南楼一样, 都不想出仕为官。虽然属于世族中的异类, 但两人的出发点并不相同――师诸和总觉得, 这世道千疮百孔, 早就到了不可挽救的地步。

师诸和知道有些心怀大志的官吏上任后,会努力打击豪族,为朝廷扩出些隐田隐户来, 但这种法子却始终无法持久, 一旦主官任满离开后, 那些暂时退让的豪族,便会故态复萌。

更令人心寒齿冷的是, 天下间连这样的官吏都不算多。

跟友人不同, 师诸和早早认定, 大周旧有的那一套制度,已然无法挽救这个世界,这跟皇帝是昏庸还是贤明并无太大关联。

长兴末年, 师诸和冷眼旁观, 听着宋氏的师长闲谈朝中局势, 静等天下大乱的那一日。

到了那一天,他大约会选定一方诸侯进行辅佐,以此寻求自己心中的答案。

师诸和早有预料,纵然再怎么拼尽全力,自己所追求的那个答案,大抵也是得不到的。

但如此也好,至少他能够用自己的生命作为教训,告诫后人什么是错误的做法。

恍惚间,师诸和总觉得自己已经做过了类似的选择,青灯下,案牍旁,刚到而立之年的自己,冠下已经有了根根银发,他用力地刻着些什么,但书简中的字迹很快被呕出的鲜血所模糊……

天下无道,像他这样的人,就只能选择以身殉道。

许多灰暗的画面一闪而过,旋即消失不见。

路已被他走到尽头,但尽头仍是一条死路。

师诸和温和的态度下有一种旁人难以察觉的疏远与麻木,他以为自己会一直如此,直到奉命去东地平叛,与当地大族周旋时,才猛然察觉到,胸腔中跃动着的,是不知何起时重新点燃的明亮心火。

当日西夷平叛之事传到师诸和耳中时,他固然钦佩,却没有太过在意,直到他了解到,天子携战胜之威,夺台州田地以授民,并改了规定,被收缴来的所有土地都算作官田,不许私人买卖,被授田的百姓需要按照田亩数量缴纳税赋时,才有种从噩梦中骤然惊醒的感觉。

当今的天子与任何人都不相同,她有一双超越时代的眼睛。

师诸和常常在想,皇帝眼中到底看到了什么。

他直觉认为,天子眼里的东西,就是自己苦苦追索了无数次的答案。

被派到东地后,师诸和花了大量的时间,以兵权为依仗,态度强横地拆除邬堡,并督促当地官吏清查田地,重新按照人丁授田,将税收制度按照西地的方法调整,同时不忘推广陛下的官学。

他说是武将,却做了许多文官才该做的事。

有当地世族与他商议不成,愤愤然拂袖而去,临走前冷笑嘲讽“足下如此行事,难道不怕有朝一日,自己身死名裂吗?”

许多皇帝都有办完事后把干活的人丢出去平息其他人怒火的举措,参考天子列祖列宗的做事风格,对方的话,还真未必是危言耸听。

但对于师诸和来说,又哪里需要怕呢?

身死如何,名裂如何,他只是一个穷尽心血也无法在乱世中点一盏灯的失败者,然而天子却是正在冉冉上升的朝阳,是困惑者得以前行的道标,对方既然给了他一个答案,他又什么不能为天子而死?

“天下无道,以身殉道,天下有道,以道殉身。”1

“是岁,知微先破乌流,再破罗嘉,扬威北地,获俘不可计,乃内迁至庄庆二州,边地由是而安。”

――《后周书?钟知微列传》。

在禁军校官中,钟知微是一个不怎么起眼,也不怎么擅长与上官交流的人。

她的水平当然不错,否则也不可能在家世血统都有缺陷的情况下,早早成为禁军校尉。

不过也就如此而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