椿杏又来敲门,说宋世子请她去中庭叙旧。宋瑙拒绝过三次,但宋晏林不见气馁,一点没有寄人篱下的自觉。宋瑙被他磨烦了,终于提起把伞,推门向院外步去。
石亭的四只檐角坠满积雪,宋晏林坐在桌边,洇透的衣料贴在身上,勾出他一棱棱的骨架线条。而他不愧为拿腔作调的一把好手,哪怕冻得要死要活了,仍在怀里掏出两只冰纹流光杯,倾倒酒囊,抖索着一口接一口。
宋瑙迈进亭中,没去坐,只站在他的斜对角,细细瞧他一会儿。
宋晏林哑着嗓子,轻飘飘地问:“怎么这么看堂哥?”
“没什么。”宋瑙淡淡的,不似他们平生任何一次对话,生疏中带刺,“我就在想,若他日国公府落败,堂哥被派去皇城脚下扫大街,也必然是帝都拾荒者中最有格调的。”
宋晏林想笑,可嘴唇冻住一般,扯也扯不开。半天,他问:“王爷呢?”
“去宫里了。”对于这个,宋瑙不愿多说,反而问他,“你跟阿宿共事多久了?”
宋晏林垂眸:“谈不上共事。”他微一顿声,“她在筹备什么,我也是前年才发现的。”
话一飘走,又是阵干涩无言的沉默,鸡蛋大的雪块不时从积满雪的亭檐掉落,啪嗒一声后,宋晏林问:“那你呢,怎么知道她的?”
宋瑙是个有操守的,不可能供出温萸来,清眸一瞪:“偏不告诉你。”
担心宋晏林套话,宋瑙绝不恋战,转身欲走:“我要回去了。”
“哎,才聊几句,走什么?”宋晏林叫住她,拿出一锭银子推到桌角,“暴雪天的出趟屋多不容易,再聊个一两纹银的天,如何?”
他抬手往另一空杯中斟满酒,同样往前推:“洛河的女儿红,喝口?”
宋瑙收回脚步。她判断几秒,果断过去取走银两,塞进怀中揣好了,旋即又要离开。
“瑟瑟。”宋晏林转动杯壁,叹一句,“你想白嫖啊?”
宋瑙绝不示弱,振振有词:“我为何要跟你一个未婚外男闲聊?”她十分不客气,“而且,你蛮讨我夫君嫌的,夫唱妇随,我自然不好跟你多话。”
宋晏林摊手过去:“好,银子还我。”
“我不。”
宋瑙充分学习了她男人的无赖,诡辩道:“我可是虔亲王妃,这府中一砖一瓦哪个不是我的,何况亭台石桌上的一小锭碎银子!”
说完,她再次转身欲走。
铺天肆虐的雪啸声下,宋晏林霍地起身,她似乎听见无形中,他不断裂开再重塑的伪装终于崩碎一地,他白着张脸,高声追问:“他会去救阿宿吗?”
宋瑙背对他站定,良久后,她又回到石桌边,举起酒杯仰头饮尽。
“果然。”她垂下杯子,“装过烧刀子的酒囊,再去装什么,也戒不掉那股烧心灼肺的辛辣。”
手伸到亭外,她接住几片飞絮似的急雪,贴在掌心,倏忽即化,凉意一分一分进入眼底。
“人也跟这酒一样,她走到今日,哪怕活着回来了,你们又要如何重来?”
而今夜过后,世间的齿轮亦会交错转动,朝未知的方向翻滚而去。
第10章 旧事
天穹擦出一点鱼肚白,掺在肆虐的雪势中,天地间有种朦胧的青灰色。
豫怀稷去了一夜,此时才姗姗归来,他自边门进入,后面还尾随一辆并不显眼的马车。
他们悄然进府后,两扇门顷刻关闭锁死,而马车内躺的,正是本应在皇宫地牢里关押的阿宿。宋晏林一夜无眠,他接到消息赶过去时,由于太过急乱,他完全没有关注到,同样熬到天明未睡,跟他一块儿赶来的宋瑙。豫怀稷立在霜雪下,沉着眸,与她微微一颔首。
宋瑙熬得双目通红,用力闭一闭眼,似有深忧,又似松了口气。阿宿的伤让人触目惊心,实际没伤到骨头,是些较深的皮肉伤,但衣服与结痂的血块大面积粘连,不免要多吃点苦头才能剥下。宋晏林面如黑土,阴沉难看,他是极爱侃大山的人,现下倒一言不发。而阿宿一贯没有说话交际的天分,努力许久,仍然没找出合适的话。
他们在反常的失声中相对无言,宋晏林替她掖好被角,没有表情地抬腿即走。三两秒后,他似没绷住,又面无表情地折返,在屋中压抑地来回踱步。
终于,他放低嗓音问阿宿:“这便是你说的了结?”眼底撩起一丛又一丛的火焰,他咬牙切齿,“很好,再迟一点,你彻底了结在里面了,收尸都省了,乱葬岗一丢,野狗呼啦啦地啃食完,可叫一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以往宋晏林咋呼碎嘴,阿宿都直接上手揍的,现在揍不动是一面,另外一面她确实也理亏。
见她不讲话,宋晏林冷笑:“我话就放这边,再有下次,你看我不打死自己!”
阿宿愣住,皱眉望他,虚弱的眸中生出疑问三连:嗯?什么?你有病?
“打你我下不去手,我还不能自残吗?”他冷声威胁,“以你闯祸程度为标准,是抽耳光,还是见血动刀子,看谁最后不忍心。”
阿宿张开口,嗓音嘶哑,但很柔和:“宋晏林,”她艰难地说出脱险后的头一句话,“一哭二闹三上吊,你可真出息。”
她的声色似杂糅了粗石沙砾,再配上这一身伤,不难想到她刚受过怎样的刑罚。
这时,房门经人一把推开,来的并非大夫,却是梳妆整理后的宋瑙。
她乌目红唇,发鬓间斜插一支汶都买来的白玉簪。阿宿猝然见到,本能地撑一撑床板想坐起来,而这一动扯到肩头的伤,血瞬息在衣间洇开。
宋瑙指尖轻碰白玉簪头:“如何,与莫大小姐那支比起来,还算相像吗?”
宋晏林忙去扶阿宿躺下,他算明白了,宋瑙是来找碴儿的。
他立即挡住堂妹,开启防御状态:“阿宿伤得不轻,有什么话,过几日再说。”
宋瑙推他一下,没推动,不耐烦道:“我跟她有何可说的,我主要是过来骂人的,你让开。”她冷眼往床榻上望去,“我特意趁她还有口气,赶来骂给她听的,她若咽气了,我还不来了呢。”
她都这样放话了,宋晏林更不可能允许她靠近,左拦右挡。
宋瑙一怒:“你脑子是猪头吗,她是不是故意就擒的,拿这套来胁迫王爷,你会看不出来?”
宋晏林忽地身子僵直,听他堂妹不留丁点儿情面道:“你若真瞧不出,对不住,请你立刻离开我家,我委实不想跟个傻子当兄妹。”
阿宿侧卧在那儿,只能看见宋晏林背向自己,任宋瑙说破天去,始终寸步不让的背脊。她几乎想说,你放她过来,一个蜜罐里泡大的小姑娘,哪怕由她打几下出气,也就流些血而已,能严重到什么地方去?
可宋晏林仿佛能感应到她,适时向后略微侧头,艳眸斜睨,警告她:可闭嘴吧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