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瑙微愣,刚去园子的前几日她差不多成日跟豫怀稷黏在一处,却不知道有这事。
豫怀稷看出她的心思,解释说:“当时你在午睡,我翻阅完,没见什么特别的,挖来挖去,无艳情,无恶习,总而言之,仍是那句君子端方,所以没去扰醒你。”
他无奈:“你当你男人眼中只有那档子事?”
前头还能说得通,可听到最后,宋瑙震惊地看他:难道不是吗?
大抵四天只收阅一封书信,其余时间都在打她的主意,想方设法地把她往卧室拐,这堂堂大昭的中流砥柱,对待自我的标准之低,简直令人发指。
她一脸敢怒不敢言,把豫怀稷逗笑了。他长臂收拢,又把人往怀中带了带,才道:“顾邑之身世不好,幼年痛失双亲,由他父亲的生前好友收养。他的养父母育有一女,身子弱极,一年里有半年养在病榻,后来嫁与顾邑之,成为他的结发妻子。”
豫怀稷缓步向前:“但问过他周围邻里,乡里乡亲的十几年了,都明白顾邑之只把这家女孩当妹妹。”他淡淡复述,“至于走到成亲这步,他们心里都以为,必定是二老拿养育恩情压他的。”
宋瑙想一想,忽然问他:“没人说起过温萸吗?”
豫怀稷摇头。
他收到的手卷上,通篇无人提及“温萸”二字。在众人眼中,这个名字只不过是顾邑之经办过的众多案子中,一可怜命苦的猎户之女。
没人把他们关联到一起,他们像是独立存在的,在彼此生平中不值一提。
如同顾邑之袖口的茱萸,穿时掩于里侧,脱下则藏在柜中。
若不仔细留意,难以发现其间关联。
“也是。”宋瑙点点头,“你适才刻意在他面前提起温萸,他的反应足够磊落,恐怕即使有点牵扯,也早在他成亲之后就断掉往来了。”
客栈檐角插的红色酒旗已抬眼可见,在将暮的天空中猎猎作响,豫怀稷望向旗帜上龙飞凤舞的“悦来”字样。
“如果就事论事,顾邑之这人太正了。”
宋瑙似懂非懂:“怎么讲?”
通过今日跟他一路,豫怀稷大约能估出点什么:“顾邑之把忠孝看得太重,以他的口才智谋,有一百种正当理由不应允这门婚事,也有别的法子照顾体弱多病的义妹。”他顿一下,“但前提是,他需狠一狠心。”
只是,顾邑之他做不到。
豫怀稷喟叹似的摇头:“他这样的,瞻前又顾后,操不完的心,负不尽的责,背上担子千斤重,想两全,却难两全。”他低低道,“总是困顿于深恩、小我、大义、本心,遍身枷锁,活得累得慌。”
然而,偏偏似他这般的,人生前二十年或许没错过一步,读他的圣贤书,行他的君子道,却在当年的一桩事上,由着别人把他彻底拉进泥潭。
自此折弯他的骨,打断他的脊梁,碾碎他一身气节。
他们回到客栈之时,另一头的顾邑之已经做完两道菜,只差炉上的瓦罐汤,还要转小火煨上一时半刻。他坐回书桌前,侧身向窗外望。顾槐生蹲在院中,拿了一筐胡萝卜在那儿喂乌凤。
乌凤是只公马骡,遍体黝黑,而四肢雪白,两眼间有一道形如闪电的火红斑纹。
小槐生曾放言:它是全汶都数一数二的好看骡子。
顾邑之本在替乌凤刷洗鬃毛,听到儿子的由衷赞叹,他手上不稳,木刷直直掉进水桶中。童声细嫩,带些清扬的音调,与过去少女那把亮堂堂的好嗓子兀地隔空贴合,碰撞,再分离。
似乎有人在说:“顾大人,您细看,这牙口,这皮毛,绝对是骡子中的潘安啊。”
声音远远近近,脆生生的,穿过经年的凄风苦雨,卖力地在同他引荐。
他从污水中捞起刷子,手心抚过乌凤眉心的花纹,悄无声息地叹出一口气。
即便这么悉心饲养着,养成槐生的命根子,但他没有忘记过,它的原主人是温萸。
那时,温萸与父亲刚迁居鹤唳山,没带几件行李,就两人一骡子,晃悠悠入城来。他们买下山脚空置的小院落,洒扫翻修后,月中才住进去,月末便见温萸跑进衙门里,身穿靛青色衣褂,没有繁复的花纹,虽是个性情极明艳的,却不爱桃红柳绿,腰间常别一柄长马鞭。
当时他正堂审完一件邻里纠纷,在与主簿核对口供,温萸如小风刮来,还算客气地先称呼他一句:“大人。”紧接有些狐疑地问,“我家骡子丢了,您管吗?”
顾邑之端起茶,大口喝完,放下即走:“管。”
随后他手法纯熟地在篱笆的毁损处,发现内部冲撞的痕迹,再依骡子的蹄印推断,它是独立作案,自行向山中潜逃。温萸瞧他的熟练劲儿,咋舌轻问:“顾大人经常查办一些家畜走失的案子?”
顾邑之冲她点一点头,颇有不以事小为耻的贤者风范:“鹤唳山民风温和,很少有杀人大案,我的确会在农耕民生上多放点心思。”
温萸稍稍放心些,跟着顾邑之向山上去:“实话告诉顾大人,我们来这儿之前,我爹托熟人花了三十两拿下这块地,再刨去修缮费,行路盘缠,物品添置,我们家底已剩不下多少。”她一转言,“但来的路上,我花三两买来一头骡子。”
顾邑之这个再沉得住气的人,听得也眉心一跳。
温萸心有余悸地比画:“我牵回乌凤的当天,差点儿没被我爹抽死。”
顾邑之走在山石上,问出与她父亲相同的疑惑:“温姑娘作何一定要买它?”
“这还用说,自然因为它生得俊。”温萸一下子来劲了,豪迈地挥手,“我敢保证,往前十年,往后十年,你们鹤唳山都不可能再有比它更英俊的骡子了。”她目光逐渐凝重,“所以,它是我拿命换回来的,丢不得,顾大人可要帮一帮我。”
那一刻,顾邑之没说话,只是开始同情起她的父亲来。
有女如此,这般任性做派,大约会时常活在抽死她或气死自己的夹缝中。
再后来,他发现,温萸不仅十分我行我素,还会点拳脚功夫,爬起山来身如壮汉,几个纵跃就蹿到上一平台。他起先还能跟紧她,但到底是喜静不喜动的文人,不如她练家子,两人的间距越拉越大,很快他便落在后头,手提衣摆,气喘吁吁地追。
温萸半蹲在一小块平地上,伸头向下张望:“顾大人,您……”
“行不行”三个字还没说出口,顾邑之仓促间脚下打滑,哐当摔倒,正面俯趴在石阶上,山风刮过他头顶的发髻,活活几秒没动弹。
温萸张大嘴,忘记想说什么,赶忙撸起袖子去捞人,而顾邑之抬手示意:“不、不忙,我自己来。”
他果真靠自己爬了起来,掸去满身尘土,手一撩,还从发间择出一片烂叶子。
但他始终平静,乃至有点坚强地走上平台,手臂遥指前方:“温姑娘,请。”
温萸暗自感叹,不愧为读书人,简简单单摔个跤,都能摔出濯清涟而不妖的气度。
但气度不能当饭吃,也无法当蛮力使,顾邑之走得该慢还是慢,温萸几次提出:“要不,我背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