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小八那事。”豫怀稷说,“我琢磨着,有无可能是与姝贵妃结怨的人干的。”
太妃皱起眉来,她虽已隐居避世,但对小辈的事仍有耳闻。她闭一闭眼:“不会,姝贵妃身家清白,入宫之后深居简出的,从不爱与人争长短。”她右手揉眉心,“况且她已故去多年,什么深仇大恨,非得去掘她女儿的墓?”
豫怀稷顺意而问:“那母亲以为,盗墓的瞄准小八,只是赶巧?”
太妃许久无言,再道:“这也未尝无可能。”
她仿若又一头扎回那座辉煌宫殿,耳边交错着女子撕裂的恸哭与求喊。
“她本无意为妃,可她一生都在赶巧。”太妃低眼,遮去一片淡淡湿意,“她呀,哪儿都好,唯独命不好。”
先帝的姝贵妃命不好,大起大落,大喜大悲,全天下都知道。
但从太妃口里说来,少了民间戏说时的隔岸观火,自有她的千钧力道。
那日用完饭,分别之前,太妃伸出手抱了一下豫怀稷。
女人在他耳旁轻声说:“莫学你父皇。”
就这几个字,豫怀稷却听懂了:“儿子明白。”
回去的路上,他少有地跟宋瑙讲起他的少年时期。
先帝很疼他母妃,有什么好的总会先紧着他们宫院送,当时皇后中庸,耳根子极软,纵得老大老二两个皇子不学无术,担不起大任。先帝便胡乱挑个由头,慢慢将后宫诸事都交付给他母妃裁度。
“说句大逆不道的,幸亏先皇后一生无功无过,否则废后另立父皇都能做得出。”
他搀住宋瑙走在下坡的山路上:“你肯定想不到,他们每回起争执,无外乎是父皇先低头服软。他们最长一次置气,是定下昭兮出使和亲后,母亲闭门不出,有月余没跟先帝见过面。”
后来发生的,全是在太妃那儿探听来的。
“先帝每日在寝宫外晃荡三个来回,终于有一晚没忍住,他闯了进去,伏在母亲膝头失声大哭。”
宋瑙影影绰绰悟出点什么,忽有酸意冲上鼻尖。而豫怀稷面色平淡,眺向山脚的贩夫走卒:“先帝后宫充裕,妃嫔很多。他爱我母妃,但他也爱年轻光鲜,爱天下桃李粉白。”
“他很怕我母妃不理睬他,也怕今年的新人艳俗不出挑,笨拙不解意。”
“他永远用七分好裹挟着,让我母妃扼住喉咙咽下那三分痛。”
一些人事混沌,作为太妃长子,豫怀稷比谁洞悉得都要早,也更明锐。先帝一颗心分给过太多人,他掰下一块大的给太妃,予她万人之上,剩余的拆成无数份。
如此荣宠,纵然不衰,却也无一日不残缺。
太妃是一路被疼爱过来的,才会与他说,莫学他父皇。
宋瑙不忍再听,偎在男人手边:“那四公主现今如何了?”
“昭兮?”豫怀稷依旧淡淡的,“哦,当时她的送亲仪仗刚一过境,恰逢那头发动兵变,原先的王被轰下台了,她改嫁给新王。”
宋瑙仰头看他,眸中水汽蒸腾。
豫怀稷掐一把她的脸,接着说:“我打完仗拐去看过她,她运气不错,赶上这老二比老大有种,人样也英气雄健,而且一根筋只想着上位当王了,后院空悬,我这妹子嫁过去是头一个。”
他想来不禁发笑:“她如今入乡随俗,喝酒划拳一把抓,耍得比我还溜。”
他派使臣将符节递进去时,已做好多手准备,包括被拒入内,万万没想到昭兮风风火火地出城来接他,如同发达了的大户在招待穷亲戚。
“见她换个地方作威作福,我也放心了。”
没想到事情会往这个方向发展,宋瑙微张着嘴,半天没合拢。
收回神志,她想起个事:“等我们成亲时,四公主会来吗?”
“她倒想来。”豫怀稷掀个白眼,“她怀孕了,第三胎,她男人不肯放人。”
关于这个,他并不意外。想他在那儿逗留过七日,新王总能见缝插针地把两个孩子从乳母处扔到他们亲娘身边照料,时刻感召她是个有家有丈夫的,严防她思乡情切,一走了之。
而宋瑙一念及四公主都要生三胎了,她两个哥哥还没成亲,突然捂唇轻笑。
豫怀稷气得牙痒痒,又要去掐她,但宋府已近在眼前,宋瑙偏头躲开。
听他坦诚相告地说了一程,天穹霞光横斜,宋瑙走在粉金色的石板路上,望着脚下,小声说:“我上回去浮屠寺向佛祖求姻缘,抽到一支上上签。可还没焐热呢,一出寺门那看好的亲事就凉了一半。”
作为亲眼在八珍楼内见证它凉掉的某人,很不给面子,“哧”的一声笑出来:“后来呢?”
宋瑙幽怨地瞟一眼他:“我萎靡过一阵,想着佛祖那么大座金身,怎么还糊弄人呢。”
他们说着便走到大门口,宋瑙从与他并肩,到面对面站着:“可现在,我觉得。”
她提起一口气,细声细气地说:“佛祖诚不欺我也。”
红霞的余晖落满大地,旖旎得如同她说完话后,不断左瞄右看,不敢同他直视的脸。
离开寺院的这段路,豫怀稷虽面上不显,但说起过去种种,其实不算安乐。原本这一天会结束在这样未露声色的不安乐里,但宋瑙仅凭只言片语便把它化去了。
他只会记得,今天最后,他的小丫头,说过一句很动人的话。
“使坏是不是?”
豫怀稷无声笑开,低声问:“咬死我在你府门口不能做什么,又撩拨我?”
宋瑙一紧张,张口要否认,而豫怀稷已经抛下定论,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见的音量,从上至下地,如虫蚁搔过皮肤,一寸一寸爬上她耳畔。
“算了,来日方长,有你哭的时候。”
很快,赐婚的圣旨传到宋府,由总管大太监陆万才公公前来宣读,日子定在腊月初一,倒真应验了早先民间口耳相传了几个月,造谣他们婚期时的那半句:早则年关前后。
入夜后,宋瑙坐在床幔内,腿上盖了一床厚被。她尚无睡意,怔怔地面朝月色泼洒的地方发呆。她还未酿出多少困倦,一道灰影倏忽乱入,投石入水般拨开了清白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