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1 / 1)

他从不忌讳提当年,可徐尚若听来总是心惊,生于帝王将相家,回忆往往不会是件多好的东西。她忙不迭拿过奏折,笨拙地截断话头:“对了,你要给我瞧什么?”

一本没什么花头的折子,她慌忙地拨弄了几下才打开。豫怀谨轻笑摇头,尽管世事多变幻,他们已今非昔比,但他的皇后老实巴交,藏不住心绪的模样始终没变。

“三皇兄的字迹?”

徐尚若手执奏折,目光迷惘地从那十多个大字上挪开。

“是了。”豫怀谨思绪回笼,跟她说起这段时日的事来。

“皇兄看中宋家丫头,是要娶她当正室的,可这徐斐想讨她做妾,他是个什么货色,谁的人都敢抢?”豫怀谨拂开桌上药盏,几点褐色汤汁溅上案台,“要真退回个七八年,三皇兄还没带兵常驻边疆那会儿,在这大帝都里头,经他手揍过的没脸没皮的达官贵胄,没有几十也有十几,这回是顾念你我的面子,没直接动手。”

“徐斐……”徐尚若眼里闪过一丝异样,捏住折子的手骤然收紧,“他大约是为我寿辰回来的。”

“这傻子确实才回帝都,没怎么听说有什么事儿。”豫怀谨嘴角浮出一丝冷笑,“他去宋府下聘,身旁竟无一人提醒他宋氏女同三皇兄的渊源,指不定背后还有人挑他去捅蜂窝,想来树敌不少,都在等着看他这出笑话。”

听到这里,徐尚若越发不安起来:“徐斐他到底与我……”她一句话未说完,又顿了下,“同父异母,如今这样跋扈,也有我的责任在。”

“你有什么责任?”豫怀谨反驳,“他混账妄为的做派不是一两天了,和你不相干。”

徐尚若望向红烛上那一粒火光,跃动明灭中,她恍惚摇头:“他早该千刀万剐了,算是我救下他一条命,这些年又不知在何处做过多少荒唐事。”

豫怀谨身子一僵,目光不由得落向桌角几张薄纸,里面是他遣人搜来的有关宋氏三代以内,不论直系旁支的一份详细族谱。

与宋沛行并列的,是他的兄长文国公宋世朝,其膝下有一子,名字上被朱笔圈了圈。底下写着:曾与莫恒长女定下婚约,后莫家因文字谋逆,蛊惑天下人心,满门抄斩。

另有一行:宋世子至今未有娶亲,不知缘何。

几张纸他翻看过许多遍,一些边沿已微微卷曲。他呆怔片刻,随即冷冷笑开。

他这一笑似点醒了徐尚若,她忙将药膳端到近处:“熬了一早上的,再放下去要凉了。”

豫怀谨没说什么,掀开碗盖,滚热的水汽扑向半空。

隔了这层水雾,徐尚若看不清他的脸,那水汽仿佛不断在往眼里蹿,少顷便濡湿眼眶。

她比谁都清楚,这个年轻君王的一笑里包含了些什么。

他是在说,徐斐该死,那他呢,他就不该死吗?

纵使没有说出口,但在那一刹那,她仍然锥子刺骨般疼了一下。

另一边,戚岁挑了十来个膘肥体壮的大汉,把陈列在院子里的聘礼悉数取走,一行人扛着箱子浩浩荡荡往左都御史府去。

徐恪守提前收到消息,早早将儿子捆了个结实,罚他跪在堂下。

戚岁见状故作惊讶:“徐大人这是何意,小公子身娇肉嫩的,可别捆出个三长两短来,身子糟践坏了还怎么跟人抢媳妇去,往后长日漫漫的岂不憋得慌?”

他笑得客客气气,露出雪白的八颗牙齿,不等徐恪守回应什么,挥手招呼在门外列队的两排壮汉把箱子扛进来,同时高喊着:“都往主道上摆,给徐大人看一看小公子的手笔。”

戚岁的言行是受谁的意,徐恪守心知肚明,他臊得面上红一块白一块:“怪我教子无方,把这孽障养得胆大妄为,我正准备押他去给王爷赔罪。”

戚岁摆手:“这倒不必,我家主子杂事一箩筐,怕是不得空见徐大人。”

他似不经意将话锋转了转:“不过,爷说了,小公子风流成瘾他多有听说,今日一见,不愧为花间老手,但宋家小姐年纪小,没经什么事,可被这阵仗吓坏了。”

徐恪守混迹官场数十年,话中隐意他一听即懂,二话没说,亲自将儿子捆去宋府,当着宋家老小的面将其踹翻在地,狠狠收拾了一通。

他下手相当狠,徐斐满院躲闪痛呼,最后好巧不巧摔倒在宋瑙脚下。

一双白底绣花的缎面鞋霍然入眼,想来除去乞巧节的匆匆一见,他又喝得迷糊,全靠搜来的画像吊着胃口,其实并没在白日里仔细看过宋瑙的样貌。他心思微动,眼神顺势向上,刚攀到女子膝盖处,冷飕飕的耳语声贴着他鬓发飘入耳中。

戚岁不知何时站过来的,如他肚里蛔虫,精准指出:“小公子,眼珠子是样好宝贝,让它老老实实安在眼眶里不好吗?别逼我家爷动手来挖,那多伤和气,你说是不是?”

徐斐经他阴森森一吓,整根脊梁像被瞬间抽走,上半身一软,宛如一摊烂泥。

宋瑙瞧徐斐挨揍正瞧在兴头上,只差去跟戚岁要一把瓜子,边嗑边看戏。而他猝然摔过来叫宋瑙也吓了一跳,幸好今日她双腿争气,生生屏住没撒开了往父亲身后蹿。

倒是宋沛行,眼见徐斐遭了不少罪,他站上前来打圆场,顺势将女儿往后头挡了挡。

“徐小公子年轻气盛,行事难免不够周全,稍作劝诫即可,勿要太过严厉了。”

徐恪守好不容易等到个台阶,立即捉住机会顺阶而下:“宋兄宽厚,我回去一定将这逆子严加看管,再不会犯今日的事了。”

他手一挥,几个家仆走上前来,架住已然不大能独立行走的徐斐,与其一起退了出去。

戚岁目的达到,抖去一身瓜子皮快快活活回去复命了。

待几拨人彻底离开,宋家瞬息陷入莫大的沉寂中。

今日的事一茬接一茬,宋瑙蔫了吧唧地倚在角落。算起来徐斐是她招惹来的,余光窥见宋沛行似要发难,她飞速抬头,先发制敌:“爹爹,您知我胆小经不起呼喝的,再骂可是要傻了,你们总不好将个傻子嫁去虔亲王府吧?”

宋沛行气到吹胡子瞪眼:“你如今倒会拿王爷来压我!”

他甩袖回屋,宋母埋怨似的拿手点一点她,也跟回后宅。

宋瑙这才从墙根的阴影里小心挪出来,前院经人洒扫,先头的狼藉一片已清理干净,没剩下太多痕迹。她踩过那条看上去一切如常的步道,在拐弯处停了停。

她侧身望向空落落的小径,眼光虚虚实实,与七夕当夜坐在马车里,投向茫茫薄雾时的目光一模一样。

前方椿杏轻声唤她,她才举步离去。

当四处静下来,许多画面不断被记起又飞速掠去,像一块又一块的碎片,彼此间毫无牵连,却隐隐相关。她有些捋不清楚,便又回屋静坐了会儿,直到晚些时候,豫怀稷差人送来书信一封。

宋瑙打开一看,纸笺之上只有一句问话:解气否?

墨迹洇透纸背,笔力颇重又恰到好处,少一分不够大气,多一分怕是要穿破纸张。

她的手抚过干透的墨色,笑了起来。